咖啡色的土壤逐渐向高处拔起,零落的金色矮木错杂着建筑的残骸向着远处绿林追逐过去。一半的山影和浓腾的硝烟掩盖了五彩缤纷的植被,鹞鸣叫着像是搜寻队一样从残骸上空低飞而过。
约沙法·迦南亲手改装架构的沙漠袭击者因为正面冲击而彻底变形,车顶和加装的轻型M2也被气浪一股脑的带走。卡在变形扭曲的钢架里的身体上洒满了石子和碎玻璃,和血液浸泡在一起,有的深深陷入了身体里。三号的眼睛里满是血液和机油,脑袋歪着斜睨在一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破布袋一样倒在角落的迦南浑身血污,脸上已经残缺不全,一条胳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人软绵绵的似乎失去了生机。
当然同样正面受到了炮击的三号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半身已经没有了知觉,视线因为血液和房水混在一起而模糊不清,并带来一阵阵刺痛。
“喂……迦南……不要死啊……”
三号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喊出这句话来。可是战友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应他了。三号还来不及悲伤,就被说话声打断了思绪。
“老哥,再不想办法从这里出去的话就要死了哦。”
仿佛身边传来的,男孩平静带着戏谑的声音。
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地摊货一样廉价的短袖、短裤和拖鞋,蹲在三号的身边用手掌托着脸,看着三号试图将自己的身体从扭曲的机械里扯出来。
“让我来看看。腹直肌被弹片从中间切入,鼻骨、髋骨出现裂缝……左股骨以下缺失。多处骨折,脏器受损,血管断裂多处。啊,这里有一只‘鸟宝宝’好像忘记回巢的路了呢,哈哈哈哈……”
“好烦啊,闭嘴。”
三号咕哝了一句,男孩的声音就消失了。
“我可不能这么随便就死了……”
于是三号狠狠咬紧牙关,伸出手去把咬合住了的中央扶手箱用力掰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柄涂满淡黄色保护油的折叠锯。
换做是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即使听见了卡住自己的机车的油箱正在淅淅沥沥漏油,随时有可能被点燃爆炸。可任何人都做不到这样面不改色地将自己被卡住的部位直接锯掉,还不发出任何痛呼声。可是三号做到了,他接受过射频损毁手术,已经失去了大半的痛觉,此时锯掉自己肢体的手就如同一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的手一样,稳定准确而快速。
“心率下降。现在大动脉也危险了。”男孩平静地看着他,播报着他的身体状况。就好像这不是对方生死攸关的时刻,而只是在进行一场例行的体检一样。
“还能哔哔的话就赶紧来帮忙……要是不能就闭嘴。”三号吐槽了一句,不知从哪扯来一条长绳,狠狠将伤口扎住,才从车厢里爬了出来。身后一条血迹在草地上长长地拖过。
这时胸口的联络器响了。
受到了这种冲击都还能使用,怕不是Made in China?这是三号的第一想法。
“大概是你胸肌够厚。”男孩很适时地解释着说,“我记得你原来特别想把胸肌练成D罩,如果现在把血肿也算在内的话,那么你如愿了。”
三号没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对着男孩比了个中指:“滚滚滚……什么时候了还净扯淡。”
他把联络器扔在长了一丛一丛翠绿色蜂香脂的草地上,自己则倒在了一旁大口呼吸着夹杂着火药味的柠檬香气。草地上从联络器里传来嘶啦嘶啦的电波声。
“……任务(嘶啦)束了……我们和科(嘶啦)很快就到你们那里——”
联络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里面没人再说话,他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三号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在不断流失着。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保持清醒,所以他终于自顾自地开口说话了。
“真饿呢……”他慢吞吞地、胡乱抓了一把叶片塞进自己的嘴里,有气无力地咀嚼着。他感受到血管因为失血在抽搐着,但是不疼。而且现在这些抽搐感似乎被植物的香味缓解了,让他带着颤音的呼吸声稍微轻松了一些。
“要来点什么吗,先生?我们这里有刚做好的烤鱼、多尔麦和阿斯塔,用的是本地原生态的青柠和葡萄叶,大米和英国进口红茶,门口还有火堆上烤的滋滋冒油的卡巴巴……”
声音又响起在三号耳边,他用余光看去,男孩突然间就变成西装打扮,推着擦地亮亮的手推车停在他手边。手推车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食,香味似乎荡漾在鼻尖。
“哦哦,我知道你喜欢吃辣——老干妈还是塔巴司科?”
男孩说着,双手离开推车,左手右手在衣服内两侧口袋各掏出两瓶辣酱,蹲下来在三号面前晃荡着。在他双手离开推车的时候,推车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万年不变的塔巴司科还是算了吧。”
“嗯,确实……老干妈也不错呢。”男孩居然很认真地接话了,“倒不如说,老干妈最高です。”
被他丢在一旁的联络器再一次发出了响声,这次声音清晰了很多。
“南!告诉我你还在!”里面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有些颤抖,又因为在强行抑制悲鸣导致听起来有些尖锐,“你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快来了,听到了吗——”
他呵地笑了。
三号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他失去了痛觉,面对一切伤痛更加像个硬汉,心里却更加柔软了。
“嘿……安赫尔,我在这里……”失血导致有些失温,他不由地用大拇指轮流在指背上揉搓出热量,声音不知不觉也有些颤抖,“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很好……”
“就是想家了。”男孩在一旁补充道。三号知道反正他说的也没人听得见,就没有理他。
模糊的余光里他看到穿着廉价的男孩坐在他身边,看着前方。“讲真,你要现在回去肯定得挨一顿毒打。”男人说,“这几年他们两个找你找的多辛苦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回答他的只有逐渐消失的笑声。
“想见他们吗?”男孩说着和他平躺在一起,双手叠在脑袋后面望天,“想见的话就去见见好了。如果是你的话,想做肯定可以做到。”
“做梦呢,你以为我只是出门去买了个菜,想回去就回去吗?这到那,隔了几千公里好吗……”他想伸出手去比划一下,但是终于没有力气抬起手,于是他的声音就有些黯淡了下来,“而且,我快要死啦。我感觉的到的。”
男孩歪着脑袋看着他,笑了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透过被血染红的目光,三号看到了自己微笑的脸颊。身边的男孩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年轻了许多。
“我是说真的,你想回去吗?”男孩问,“我就要你说这一句。”
“……”三号沉默了,没有回答他,只是艰难地抬起了手盖在眼睛上。
“喂。”男孩狠狠地在他胸口锤了一下,三号逐渐闭上的眼睛又睁了开来,看着他。男孩看见他的眼角已经有了两道水痕。
“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他们呢?”三号问了一句,“有时候我想啊,我消失这么久了,他们说不定都快忘了我了吧?”
“所以你觉得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也无所谓,以后会去做什么工作、理想里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你来说也无所谓,是不是有女朋友需要你把把关也无所谓,自己就和个老鼠一样灰溜溜地死在这个角落里,反正你已经给他们留了一大笔钱和遗嘱足够在你死后的几年里继续作为‘神秘富豪’资助他们,让他们和其他普通人家一样过得平凡又简单,这样就可以了?”
男孩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事实上只是有动作而没有唾沫真的吐出来。
“真恶心,你这就是标准的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人和人相互扶持着活下去的才叫家人,而你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满足自己奉献心的道具。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把他们当成一家人,所以你才说不出‘想回去’。”
男孩干脆吐出来的这些话似乎字字戳中了三号的痛点,三号变得有些愤怒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
“你他——”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回家?”男孩在三号倾泻怒火之前飞快地反问他。
三号长长的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终于,他像是直面了自己内心一般地开口。
“想啊……做梦都想。”
“对吧?”男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做梦都想。”男孩低声重复了一句,好像这句话从一开始就是他所说的一样。
在这一句话音落下的时候,世界线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改变。刹那间空间静止,然后仿佛滤镜在急速衰弱一样,色调突然变得灰黄,隐秘而不可说的某些东西像是突然间有了形体,就像是神伸出手去控制住了人类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时间空间诸如此类——狠狠地朝着深渊按了下去。
——他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能够扭转因果的力量,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扼住了这个世界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