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国南方诸县,扩合为郡。西南诸郡接壤秦国东北,两国交战十五年,故此地不知埋骨多少忠烈。于是汉人便唤此地叫做“安魂郡”,亦称“安魂边郡”。
安魂边郡西北连一郡,唤作“岩隑”。岩隑郡又接稂野郡与骅圹郡,再上便是王城。安魂与岩隑二郡间有一长长官道,途中每三里左右便有一巨枫树,树高十余米,其冠可蔽天,数十巨枫一路相连,这条长道便叫做“连枫道”。
那时正巧夕阳垂落,天际仍亮,红叶飘下仿佛遮蔽了光。一行人马在树底下生火停歇,梳理马匹鬃毛,打理背包行装。其中两人取来了水分与众人饮用,火光把这十几人的脸染的通红。
“再有两枫,就是郡城了啊。”一个三十余的男人脱帽塞在怀里,往手心里倒了点水,擦了把脸说,“等这一单运完,俺就能升管事了,到时候回城拿俺攒下来的钱去讨个暖炕的娘们……”
有人叫到:“薛二六,我上上个月还见你和巷子里的寡妇偷人被人家儿子发现了,吊起来打!”
薛二六立马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瞪眼叫道:“恁你娘!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俺只是去帮芬芳杀鸡……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俺做的热心事,能算偷么?!”
又有人说听说那名叫章芬芳的寡妇据说梦里曾受大仙指点,一手推拿按摩技法引得单身汉们无论老少皆是神魂颠倒云云。不论薛二六怎么面红耳赤地大嚷,众人也是笑。一时间树底下的篝火旁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众人谈笑不多久,就都停下了笑容。只听见地面隐隐约约传来轰隆声,远处依稀见得一团黑云迫近,不多时便近在眼前了。
还未见的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人,便有几名阵前卒率前横杖开道,见前方有几人歇息,便大声喊道:“边郡守军斗字军借道行军,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那歇息的几人听闻,连忙牵马赶车避开行军路线,站路边束手望着。只见夕阳余晖之下,长队纷杂而过。先是三人又三人并骑前行,为先骑队,驾马前行十数行,再是五人又五人,以伍长在右领队的持械步卒。再其后则是一群残兵,最左最右各有兵卒夹守,应该就是俘虏了。
那队旅人在路旁交耳:“谁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中就有人小声回应,其余人俱围了过去。那人说:“郡守守军驻扎在城外,常需要些瓜果伙食,由城里定期送去,我认识一人,便是常年经手此事。约莫半月前,我与他闲来无事小酌了一两盏,他喝得兴起,就说他那次送去时正巧有兵来报,说、说是,边军中有一队刚抵达陵山附近,竟在数日间全军覆灭……那消息一到,不逾片刻,军里便立即吹角列阵——”
“我观这些俘虏穿着像是秦人,莫非……?”
“应该是了……若不是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汉国男儿怎会……定是那秦人阴险狡诈偷袭……”
众人议论着,有人咬牙切齿跺了一脚,狠狠骂道:“这、这该死的秦狗!”
正在他们议论之时,颜宋正领着几人巡视着而过,听见那路边有人愤愤然对着那些秦国俘虏们破口大骂,就往那边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来,眼神便黯然了几分,驾着身下战马加快朝队伍前方走去,心底暗暗叹息着。
八千同袍啊……
这样想着,颜宋也不禁润了眼角,举头眺望血色天幕,大雁行飞,风疾尘扬。一派萧瑟。
终是……送你们回家了啊。
他挥挥马鞭,夹着马腹前行。整军终于又行过了一枫,颜宋也巡完一轮,来到阵前。才刚一露脸,前方就有人朝他抛来一只水袋:“颜都尉,辛苦了。”
颜宋眼疾手快接住水袋,对那人扬扬手,微笑道:“多谢。”说罢拔开栓子咕咚咕咚畅饮几口,同时驾着马与刚才那人并驾而行。
这一大队军卒便这样急行向了安魂郡城外的军营之中。因是夜色已晚,军中统领几人等到了第二天才通报进城,奔向郡守府。
待到郡尉郎喜、此次出军的部都尉——亥肆都尉两人,分别唤作文代、高仁礼;巳惟都尉颜宋,西都尉席恺——众部将落座后,安魂郡郡守也从一厅转入而来,跪坐于座首。待到各人将军中此次出兵事务交代完全,堂内一时间也寂静了下来。郡守孟常慈细呷一口从宋国转购来的太平尖茶,忽然开口道:“郎喜。”
郡尉郎喜在下头应道了,孟常慈看着手里录事援史奉递上来的卷宗,终于抬起头来,缓缓道:“巳惟部军一部,找到了吗?”
此言一出,除开郎喜之外,其余众人都不由看向了坐在最末的颜宋,神色各异,却都安静不语。
巳惟部军本有两部,一部八千人,正是半月前被围困陵山上、数日间便全军覆灭的那一部。如今在安魂郡南部的巳惟地区只剩下二部都尉颜宋这一部驻守,若没有新设部都尉,那颜宋手中兵权可以说是翻了个倍。只是在场几人都知道颜宋与原一部部都尉南玄一为生死至交,得知他的死讯已是肝肠寸断,是以此时各人都神色有些不忍。
郎喜正坐回道:“……找到了。”
听见他回话,孟常慈脸颊抽动了几下,似是狠狠磨着牙。
他抬手猛然一拍桌案。
“八千精兵!这不是从各县随便征来的伍军!这是千挑万选、从各地选拔出来的勇武之兵!可是他们却只能被那秦军围困在陵山之上五天,苦苦支撑,最后全军覆没!”孟常慈闭目定了定神,又瞪着堂下几人,咬牙切齿,“而我们……直到他们的人都没了,才知道他们尸骨在哪!”
郎喜在下方略显唯诺地劝慰道:“上官请勿太过动气。此事实在是那南玄一自作主张,擅自改变行军路线……”
安魂郡郡守兀自坐那看他辩解,听得他没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表情,再看不出喜怒。
“罢了。”孟常慈终是道,“此次陵山一役,你们都有大功。如此,这些事情就说到这里吧。”
郡守此言一落,他身旁坐着的长史刘敦便朝众人说道:“事毕,请辞。”
郡尉和各部都尉俱都起身请辞,只是因为刚刚提及巳惟部军一事,众人兴致也不高,悄声议论着跟着小吏出了门。待到此番军功论赏结束,他们便都须请辞回驻地。
颜宋落在众人最后,回首再回望了一眼堂中。那四十余岁的刘长史已跟着郡守孟常慈从旁厅离开了,他望着空空的议事堂,也不知在想什么。
郡尉郎喜走在最前,身边围簇着各位部都尉,脸上表情逐渐平静,已不复面对孟常慈时的唯唯诺诺。
那边旁厅里,孟常慈双手负在身后,抬脚踏过一道漆木门槛。
“英升,这个郎喜……”孟常慈说,“越发大胆了。”
刘长史名敦,英升是他的表字。刘敦在孟常慈身后跟着走,表情也是沉重。
“部都尉南玄一甫一抵达陵山,就发现陵山县的县民全部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座县城。他立刻察觉到了附近可能已经有秦军,并下令原地停留,再绕开郎喜将情况加急回报给了我。”
孟常慈踱步到了庭中,见一地秋菊在日光下垂着花朵。他低下身去,把那其中一朵被压弯、有些枯蔫了的花枝折了,丢向墙根。
“他不肯把事情告诉郎喜,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郎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让他冲进敌人设好的埋伏里,撞他个头破血流。而他作为大汉国的军士,永远都不会去违抗给他的任何命令。在这一点上,郎喜比我们还要了解他。”孟常慈自顾自地说着,不看着刘敦。刘英升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他知道刘敦一定在认真听他说。
“英升,八千人啊。英升。”孟常慈说,“他就这么想把整个安魂郡的军权捏在手里,为此不惜把那整整八千人推下闇狱。”
“可是他还是做出来了。在我下的军令到达之前,巳惟部军一部已经失去了一切踪迹。如果不是我事先让颜宋隐秘备下的军探朝那边打探,我甚至都不会知道他们死在了哪里。郎喜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是我们失算了。我高估了他们的野心,低估了他们的狠辣。军中异己已被排除个干干净净,往后这边郡守军中,也是‘铁板一片’了。可喜啊!哈哈……”
他话语中是在笑,可是表情却十足咬牙切齿。
孟常慈看着墙角躺着的那一枝折花,再看着满园的秋花,绵延一片开得正好。
“这就是……武帝交给我的安魂郡。英升,我没做好呐。”
郡守眯着眼看着身边的人。刘敦看着他,并没有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任何沮丧的意义,相反的,只有坚定的信心。他在郡守身边数十年了,他看得出来。
“我……定要解决这内忧外患。”孟常慈大踏步地朝着院外走去,刘敦低头跟着,眼神也是异常坚定。
“若不然,那些被他郎喜抛弃的、本来誓要战死在沙场的八千将士。何以……安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