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响过后,二十四义从分别站开,一文官模样的青年上场宣读旨意。皆是“奉天承运,将军诏曰”诸如此类的冗赘官话。众人都无心听宣,专心看着那两位无冤无仇却要生死相向的剑士。
场上二人相对,周围是无数看客。
两位红将出列,献上各自的刀剑。
佐藤健终于摸到自己阔别已久的爱刀,他的双手在剑身反复摸索,试图回忆起自己那已经生疏的武艺。
那位无名氏已经拔刀出鞘,眼神冷厉,蓄势待发。
佐藤健被他这样反复敌视,心里已经被挑拨的血气上涌。
日头正盛,心无流外场上却是一片寒意,靠近槛栏处许多人不禁打着寒战。
蓬下,有一人跪坐足义理顺身旁附耳进言:“今日劳烦公子主持,还请就坐前席。”
足义理顺看一眼这人脑袋上的奇怪幞头,摆手示意其不必多言。
不知何时,新罗九州开始流行这种仿照天朝上国的服饰,就连天皇也颁布诏令统一着装。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破事上,反而上下齐心,果真可笑。
文官下场,敲锣红将跟随那人一同退去,只留演武双方。
足义理顺盯着那白锦流苏蒲团无心场上形势如何。
就听“嘿!”的一声大喝,无名氏率先出刀。
……
叶知新回到自己四处漏风的破落小屋,身心俱疲,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醒来时出了一身臭汗。
他踢开盖在身上稻草编织的被子,躺在床上回想起昨夜的遭遇。
“跟他学剑么?”叶知新愁眉不展,不禁喟叹道:“天意弄人啊。”
本来他已经无可奈何下听天由命,在异国他乡苟且偷生,偏偏一日内遇见这两位‘贵人’。
不过就算我叶知新跟着那个新月死灵柩学剑又能如何,哪怕就是学有所成也不过是个有些剑术的凡夫俗子。人力终有穷尽,面对那些被上天宠幸的骄子,仍旧是案板上待宰鱼肉。
这么犹豫时,叶知新猛然发觉自己这一夜右手都死死按在怀里的那本书上,不曾抽离。
原来哪怕他身体一直在逃避,心里还是没有放弃。
“叶知新啊叶知新,你为何没有自知之明?真是愧对父母赐名。”
这一刻,叶知新再也不愿做那个小村里偷生怕死的无名孤儿。
如果终将死去,他要做那个死在起身的男子。
京都府,新月死灵柩,叶知新去也。
……
那日黄昏里,弥留之际的草木堂十一遇到少年。
草木堂十一已经双眼失明,心如死灰。但就在这百感交集之时,他居然生出一种通透明了的心境。
这就是父亲常说的‘顿悟’吧,他毕生所求的境界在死于岩本藤虎拳下时,是否得偿所愿。
草木堂十一发现身边的少年时是很惊讶的,战事纷乱人人自危的新罗,终究还是有不怕死的好心人吗?草木堂十一不知该说他勇敢还是愚钝。
直到那位少年问出那句“你杀他是为了报仇?”草木堂十一这才明白又是一个可怜的‘自己’。
留在这里的少年,背后应该也有一段难以忘怀的仇怨。
他问自己死于复仇值不值?这世上穷凶极恶之辈甚多,淳厚心善之人无几。自己不过是以杀止杀的暴徒,怎么能给他答案。如果问值不值,他觉得不值。
因为他还想杀了那些乱杀无辜为非作歹的其余暴徒,手刃那个下令屠城的长官,最后还有高高在上的罪魁祸首,足义立辉。
可就算如此,也未必值得。
他不知道少年想要什么答案,是想自己说不值得,为他的懦弱逃避求一份心安?或者是想要自己说值得,给他勇气也去重复自己的复仇。
他把自己没有参透的秘籍交与少年,也算是委婉的表态。
草木堂十一其实也想说:“你的执着其实就是答案。”
既然放不下,是因为还握在手里。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决定去做一件事。因为这个答案草木堂十一不能替少年说,需要他自己找。
毕竟他很快就要死了,可少年的日子还有很久。
他要告诉这个少年,我草木堂十一一生无悔,最后死而不倒。
可惜的是草木堂到死都没有站起,但好在叶知新还是在他身上找到了答案。
……
虽然新月死灵柩嘴上说让叶知新到京都府找他,却没有告知他确切时间和地址。
这偌大个京都府城,就带着自己的大脑门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新月死灵柩扛着大太刀的那个姿态独特到让人过目难忘,也不算全无线索。
叶知新除了身上的衣服和怀里的书册,便没有什么家当,一间茅草房就留着让风吹了去也不可惜。
既然下定决心,叶知新即刻动身。
不过在进城之前,还要去热澡堂里洗洗干净,用草木堂十一‘留给’自己的钱财买一套新衣。
对了,路上顺便找点东西填饱肚子,自己这两天好像还没有吃一顿饱饭。
叶知新正泡着热汤,两个村夫推开帷幕,一边谈笑一边躺进滚烫的池水里。
水位随着二人来临而上升,原本躺卧享受着水温的叶知新担心嘴里吃水,只好靠着池边坐直。
“今天还好赶早,俺家那位还说啥子忙完再去。”一位满脸胡茬的糙汉子闭着眼睛埋怨道:“晚点去吃屁不成。”
另外一位男人稍显瘦削,边点头边乐呵地感叹:“那二人都死的果断,一出手居然互相了结。”听他们意思第一场结果居然是同归于尽。
叶知新微微向二人靠近一些,立起耳朵想要听清楚。
“俺听说佐藤君是金州有名的剑客,还以为他对上那无名氏一定是稳赢。”
“有些虚名,不过以讹传讹。”
“喂!”胡子男突然起身睁大眼睛,对同伴喊道:“你不要命吗?妄议武士可是死罪!”
他的同伴心虚地辩解:“这里没有外人。”看了一眼叶知新后接着说道:“没有武士在这里,放心吧。”
“俺娘们老是说祸从口出,女人都懂的道理。”
“是了是了,知道知道。”
叶知新觉得这里似乎不太容得下自己,痛快地起身出去。
他选了一家看着舒心的面馆,迅速解决口腹之饥。一路上都听见有人讨论京都府里那场比试。
亲眼目睹那些武士高贵的生命逝去就像原本鲜艳的花瓣最后枯萎凋落在污泥中,成为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种转变让不少人忘记自己乱七八糟的生计,心生愉悦。
当然,这些人再怎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叶知新也是不当真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除了农具家里的菜刀都未必摸过几次,如今看了几眼就去评判有名的剑客,可笑又可怜。
可笑的是自以为是的愚笨,可怜的是坐井观天的天命。
叶知新更换好合身的衣物,抬头看天色已晚,宵禁前京都府守备就会封城,自己脚步慢点今晚就要回那个狗窝过夜了。
京都府的城门看着就在眼前,叶知新却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来到城门前,叶知新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汗流浃背,看来下午的浴池是白泡了。
京都府城门大开,站着两列兵士,只有三五行人进出,也不盘查。
叶知新走到城脚下,才抬头看清‘京都府’的三字,斧凿锥刻,势大力沉,入石三分。
没有来得及低头,他在城头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背着一把大太刀。
叶知新笑了笑,心里想着: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出意外,那人应该就是新月死灵柩没错,除非还要其他人喜欢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刀。
京都府城门有重兵把守,叶知新这种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不得进入。他没有办法上楼,心里暗暗打算暂且进城找个地方等待新月死灵柩。
城楼上的新月死灵柩低头看到踌躇不定的叶知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一柄大太刀从天上落下,直直地插进地面。来往的行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坠物吓到,大惊失色着纷纷逃离。新月死灵柩紧随其后,自城楼跃下。
守在城楼附近的官兵看见是新月死灵柩后,都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叶知新看到新月死灵柩拔出大太刀,背在肩头,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小孩,想明白了?”
叶知新默念道:“你不也是。”
“不过呢,我也只能教你剑术。至于你的日月双生的体魄,我是没有办法的。”新月死灵柩视叶知明脸上的失落为无物,坦荡说道:“当时我可没说有办法。”
如果还执着于此,叶知新就不必来找新月死灵柩,他只能放下这一切不甘,走一步算一步。
“跟我进城,”新月死灵柩对还有些恍惚的叶知新吩咐道:“既然要学剑,自然不能空手学。”
叶知明摸了摸怀里所剩无几的库存,俚语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还是有道理的。
……
新罗国虽然号称天下九州,其实四面临海的孤岛,因为与外界隔绝向来被认为是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
剑道诞生数百年,流派杂乱且无正统,历来都是人有胜败术无高低,甚至有不少名剑客一身兼备数十流派的技艺。
上泉伊势守自幼游历九州,不论多么简陋的道场他都要亲自登门求教。
四十岁号称见识天下剑道三千流,问道不惑,创‘三千流’剑道。
随后在出生地大胡城一人败十剑豪,登顶新罗剑道,得名‘剑道三千流唯一圣’。
此时此地,这位已经功成名就的老人早已无人问津,跪坐在地神游太虚,燃香铜炉边镂刻着奇峰峻峦,袅袅白烟蔓延这间居室如浩渺烟海。
院门轻掩,微风几缕。
他睁开双眼,其中依旧精光熠熠,生机不减。
沙石铺就的道路,响起细细的脚步声,打破这份清净。
来人走到门前,上泉伊势守看清来客面庞。
新月死灵柩背着大太刀,歪着脑袋,带着不知死活的笑容。
后面跟着的就是叶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