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是你弟弟？”我倏然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初听得此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头，引得一阵浑身冰入骨血的意外与慌措。
我虽明白，让他放了清河并不容易，毕竟从之前的端倪来看，清河所犯之事并非由他作主。可他这句清河是他弟弟又从何说起？难道清河的身世当真与魔界有关？
我心中渐起疑虑，不禁想起初遇清河的场景。
在我初与老爸云游四海那几年，着实活得虚耗了些。为逃避滕王部下的追杀，整日没个正经的落脚处，也只是白日里随意搭处棚子遍算是个医铺，夜里常是借宿或是投宿于山神寺庙之中。虽是潦倒，但毕竟是流亡之人，心下到也无多少挂念和怨言。
只是有年灾荒，又逢那月连天的暴雨倾泻，医铺的生意自然也好不了，我便与老爸多日寄于一魔族祭坛。
从燕绍到大湦，人界本就尊千年前的魔族上古神尊为天帝圣神，又以魔为国教，有多年的魔族信仰传统。因而，这魔族祭坛向来人群络绎。不过，偏好赶上祭坛几日来无甚大典，坛主心善，便腾出两件空房，包下我们食宿。
毕竟饥荒之年，老爸不忍白落个好吃懒做之名，便主动向坛主提及，若坛中有病患可免费收治。坛主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索性主动向老爸提起。
说起倒有个孩子，上月投于此地，许是被父母遗弃，问他什么却又不说。坛主好心将他收入祭坛，却觉出这孩子多天来高烧不退，嘴里有时还起胡言乱语，说什么箱子不见了，一会儿又是说谁偷了去。
坛主问老爸可否帮着医治，老爸欣然应允。
那夜电闪交错，夜雨漫过断垣，渗进屋墙。
那孩子瘦弱的身体宛如一片被霜打的芭蕉叶，蜷缩在榻上，分外无力。口中一时喊冷，又一时嫌热，好难伺候。
老爸给他诊过脉，我取过药单，发现这药却与调治一般的高烧病人不同，却也未多想。正打算去煎药，老爸却制止了我。
他说，这孩子体质与常人不同，这药得由他亲自调制，只打发我去照顾他。
因而，我守着病床三天未曾敢合眼，心想这位也可怜，才这般年龄被父母抛弃，估摸也是因为饥荒之年，家里穷困潦倒，添不下这么多口，才舍于坛中，任其自生自灭。若不是遇到我老爸，岂不是要葬身于此。
终了，连绵的阴雨得过，又眼见得他体态日益正常，气血也渐有了起色。
待他身体大致恢复得差不多，老爸才问起他的身世。
这孩子说来实在古怪，他自称名叫清河，问他家住哪里，有几口人却一概缄口不提，或是有时颠三倒四，又说自己忘记了。明明一副刚满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坚称自己已五百八九。
且不说哪有这等年纪的少年称自己已至风烛残年，若是真有活到五百八九的，还不得是老妖精了。
我悄声问老爸，这人是否有些痴癫，家里人或是觉得养着费事，又不成才，这身板下地干活也为难他了，干脆将他弃至于此。那清河耳朵甚是尖锐，听了我这番言论，勉强挺着追出屋来，大言不惭道，“你这小黄毛丫头，竟也敢背地里说大人坏话。若我法力尚存，早就将你石化于此，叫你全身动弹不得。”
我仰天大笑，讽刺道，“你以为自己在这魔族祭坛里呆上几日，便可有了法力？这不是痴傻是什么？”
老爸见我们如此没有正形，也懒得理会，挥袖而去。
又过了几日，老爸自觉不可再缠扰坛主，便带着我与坛主辞行。坛主见我们多是去意已决，便也不再挽留，只是说沏好花茶一壶，请入正厅饮了罢，算是替我们送行。
移步正厅，坛主当中落座，缕着花白的须髯笑谈道，“这清河虽然年少，心思却如大人一般细致。前几日，深夜里他来找我，特意嘱咐我，若是你们要走，让我捎个话，恳求将他也带着。”
坛主笑眯眯的，将清河从里间招了出来，“我见他与我魔教有缘，虽也试着挽留过，可看他有意跟随你们，欲是报答救命之恩，可自己又腼腆而未向你们明说。还看庚大人是否愿意带着他一起？”
“这...”老爸看了看我，我们二人面面相觑。
我转念一想，虽这少年淘气了些，又常口出狂言，却也不讨人嫌。我倒是无所谓，于是眨眨眼，示意老爸表示同意。
老爸看那清河，安分着低头跪坐在蒲团之上，看着也是极温顺听话，并不向平时那么顽皮，于是一咬牙应了下来，“跟着我们倒是无妨，就是清河你要吃些苦了。”
清河听下这话，喜形于色，作势作揖磕头道，“谢父亲。”
我偷偷憋笑，这改口倒是快。
而后，他又转向我，微微颔首道，“谢姑娘。”
我不开心嗔道，“要叫姐姐。”
“可我都快六百岁了，你才多大？”他一脸不情愿。
我气冲冲指着他，向老爸打小报告，“老爸你看，他又上了浑劲！”
“看着年龄许是十二三，那应该小子夜一两岁，就叫她姐姐吧。”老爸最终拍板定夺，这小子虽不服，也是改变不了了。
打那以后，我们父子填上清河，三人相依为命，直至现如今。
因而我当下思疑，为何帝尊说清河为自己的弟弟。
良久，帝尊应是觉出我依然无法相信他，便补充道，“楚清河因受我连累而被父亲罚下人间。”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定然看着我，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不是无法信我吗？可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清河就是与我一同谋划杀死暨琰的三弟。”
我边是不住困惑的摇头，步伐缓慢地向前拖着，眼神却放空了一切，全身乏而无力。心中也开始动摇，楚清河，和帝尊楚清悠难道真是亲兄弟？
直至他的面前，我闭上双眼噙住泪幕，心痛过于刀绞一般。
再次睁开眼，我紧紧望着他，问道，“所以为了印记，你们派他来监视了我们那么久？”
“非也。”他本是欲言又止，却又见我如此伤心，无奈只好安慰我道，“他是戴罪立功，有将功补过之意，并非故意接近于你。”
我质疑地打量他深然的目光，希望从中能看出些许端倪，却并未发现任何破绽。
“何为戴罪立功？”我屏息凝神，眸子依然片刻不离他的视线，盼他能以真心相告。
他却明显有些不悦，闪过我的直视，背过手继然前行。
我不懈跟上他的步伐，只见帝尊思虑了片刻，才不情愿开口，“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此事牵扯之广，竟又与我身上那印记相关。
且道，魔族九歌有一座神坛，上是供奉上古神尊之灵，因而每过百年，魔族的时任帝尊皆前来拜谒，求魔界太平，亦求得百年预言。这每百年的祭拜由大祭司开典，亲口诵读上古神尊传入九歌的预言。
而五百年前，上古神尊预言曾诵道，“万灵印主，即临东方；召结五杖，盈血月光；五星阵法，威震九江；破格失形，三界溃殇；始乱荧惑，末废大疆。”
当时执政的老帝尊听了这番预言，委实心中难安，也并未完全参透其中的奥秘。是而，命人将这则预言复刻下来，好日后与众臣当朝商议。
可大祭司意图阻拦，便告诫这预言为上古神尊所授于老帝尊一人，切莫泄漏了天机，当众议论，而引来灾祸。
老帝尊却并未听进，坚信这预言既然为上古神尊所赐，又非是预言老帝尊本人，自然是赐予魔界众生，由得其听之备之，因而仍是在朝中议论此预言。
九歌预言一当众出世，大家便众说纷纭。其中，有一擅预言之术的臣子站出来评道，“万灵印主应是指一非凡之人，获得某印玺或身印之物，这东方即为人界，证明此人将生于人间。这后面则大致讲了，印主可在盈满的血月之日，召集五只法杖，而后便可开启五星阵。此阵一开，即可统治三界，荒废五疆。”
众臣听后颇觉有所道理，于是有人立即上奏，以为应马上派人下界寻访，将这万灵印主的印抢到我魔界来，否则若是人族统领了三界，遭殃的岂不就是我们？
老帝尊也听着有理，便欲派人手下去打听情况。
可这令还未曾下，却被一人制止，这人便是伏流。众所周知，当朝最博识的莫属太史伏流公子，公子之前听着那些官员七嘴八舌地辩论，却并未发声。此时突然提出异议，也不怨得引众人碎嘴低语。
伏流公子先对着众臣作揖赔礼，而后才提出异议，“各位同僚博学多闻，且说得都没错。可你们却忽视了这‘破格失形，三界溃殇；始乱荧惑，末废大疆’四句话的意思。”
太法敖霸上前复议道，“太史这可说错了，刚刚钟捱子大人明明提及，这阵法只要开启，便可统治三界，收复了人界和那异界两处。”
伏流公子却反驳道，“这话若是单拿出来说并无错漏，可放在此语境之下，在下领会为，这五星阵法若是开启中出了什么差错，极有可能引乱三界。无论是那荧惑之上的异族，或是人界，甚至我们大疆之内的魔族都难逃一劫。因而，还是不碰为妙。”
另有钟捱子听着刺耳，也出来反驳道，“公子此话有误，这后四句话意稍有偏差。本官理解为，这阵法开启便可所向披靡，若是开启阵发之人功力失准，或功法为下乘，或可致三界遭殃。可这印记若是落入我魔界之手...”
暨兹当时非位即太涵，却也向来与钟捱子看不对付，于是忍不住呛声道，“臣以为，伏流太史说得没错。此乃预言，并非命题假设，若是照着如此解读，恐怕不妥。”
老帝尊思量良久，斜身侧眼瞭了一眼座前立着的神通，“太慈以为如何？”
神通老谋深算，跟着老帝尊也服侍了大半辈子，因而懂得权权制衡，互不得罪之理。
因而，他向老帝尊颔首一鞠躬，而后道，“老夫以为，各位大臣说得都句句在理。可不管这预言也好，假设也罢，我倒觉得，应遵行帝尊所说，派人下去寻这万灵印主。可我们又不必打草惊蛇，惊动了此人。因之前听众位说，这想要开启法阵，定是要有万灵印主，血月，法杖这三元素在方可进行。不管日后我们魔族要不要开启这五星阵法，老夫以为，我们可先将这五根法杖集齐。若是这些俱在我们之手，哪怕倒时再决定是要销毁，或是开启法阵，那都是后话了。”
神通此言一出，众臣皆再无他言，帝尊听着也觉得有理。因而派遣人手，去三界寻那五根法杖的下落。
只是，这预言既已公布于世，传得也是速度飞快。仅仅两三个月，不知何人泄漏，此预言落入了人界，又过几月，异界也得知此消息。是以，这九歌预言流传了四百来年，直到我的出生，而引向了三界争取万灵印记的高潮。
“三弟因为与我同谋杀了暨琰，父王无奈罚他下界。可临走之时，我父王曾找他一谈，说是这么多年下界寻得法杖之事并无太大的进展。因而贬他下界，其一是假意套个惩罚的说辞交代众臣，二则因他能力出众，也想要他去寻那几根法杖。”
我与帝尊同道，边走边谈，大旨明白了为何清河下界，是以心中痛楚稍有纾解，却仍颇为陈杂。
一是于清河又有了新的认知，却不知若是再见因以和身份与他相会。
二是为我人界的命运好生担忧。开启五星法阵这种事，我自身是毫无兴趣，也未曾有那统领三界的野心。可如今我主动激活了印记，日后若是真有机会逃出流峡，恐怕惹来众多麻烦也未曾可知。
三也是我目前最为头痛的。这帝尊愿将此事完整托出，对我大概是真心的情意深重，而我却总是心下生疑，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这情谊。
我步伐快了些，故意走在他前面。而后转过身，一边退着步，一边真挚望着他的眉眼道，“你能亲口告诉我这些，我却总是为难于你，叫你难堪。如今我自知你绝非卑鄙小人，又成就我一身功法，我心下是真心交得你这朋友。之前的种种误会，算我欠你的。”
帝尊听过我此番话，唇角不禁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眼神也如星月般明朗起来，“你现在倒是欣赏起我来了，也真是不易，看来这流峡是没白来。不过...”
“不过什么？“我放缓了步伐，预感后话绝非善言。
他停住脚步，继而背过手去，离近了些打量我道，“不过，朋友什么的还是别做了，听着总是比那昭华生分了些。”
我见他如此假模假样，忍不住憋笑道，“提我师父做什么？再说，既然朋友都算作生分，那还能是什么？”
帝尊明眸中流光闪过，勾着我心魄泛起一阵烟波，只听他浅浅道，“除非，你做我的帝后。”
听了这话，我竟不济力怔在了原地，迅速收起方才的狼狈，又刻意躲过了他的目光。
然我心中又实则好笑，一边的眉梢飞起多高，也并未当真，只觉得这帝尊真是成日里竟胡说笑。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调侃他，须臾之间，帝尊的视线越过我的身影，向前默默看了一眼。而后，声音徐徐沉了下来，“不过，若是能过了这悬索桥，你再来做我的帝后也不迟。”
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抽回身来放眼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