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首环顾四周,这漫天的景象不知何时已是翻天覆地般变了样。
始至深林之中,松梧交汇,金沙满地,那光照的日头明显虚弱无力,病恹恹的似缺了些热忱的温度。青径蜿蜒处,草木皆衰败,秋风萧瑟之中,嗅得到焚烧而化的灰烬味道。
这日子虽无阴雨,上空却时不时传来隐隐雷声。
再回眸望去,后路道长无尽。
而回身的前路却短窄了些,再行两里,即为那摇摇晃晃的悬索桥。
我向桥头眺去,只见那束着桥的铁索极不稳定,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奔腾过桥,挤压着索上木板受不得力,纷纷凹陷,似乎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而桥下,则是一湖酷炙的岩浆,其中腾发的热气不断上涌,浮着粘稠浓密的泡沫,如同泼落一锅烫好的热油。而岩池的中心偶尔迸溅起的焰火,令我不觉猜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桥上掉进了池内。
这桥上,定是有我视线以外之物。
我气息下沉,动用意念之力展开了视角,再朝桥的方向望去,却不由得吓了一个寒噤。
那桥果然是负力不堪,上面竟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拥挤行过,看着好不阴森可骇。
“我们可绕行吗?”我收回视线,担忧地瞥了一眼身旁正在远眺的帝尊。
他摇摇头,伸手指向远方一阶阶悬空的怪石引向的高塔,继而说道,“唯一的途径就是渡过这桥,跃上高塔。”
我顺着他的方向,踮起脚张望,的确再无投路。
“不可以飞行吗?”我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其他途径,毕竟,与这一桥的游鬼相向而行太过为难。
“你有没有听过有种弱水,连羽毛都会沉底?”他说着走到桥头,借那荒凉的秋风,试着将一片枯叶投越过这并不太宽阔的岩池。然而,这叶子顺风飘了不远,却乍然倾过身,扎入了岩浆之中。
帝尊返回到我身边,淡然道,“这岩浆与弱水为同一道理,除了走悬索桥,我们别想飞过去。”
“可如此多的游鬼过境,我们若与他们同时过桥,还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不会,”他胸有成竹地肯定道,“要是我没猜错,这些游鬼是被人遗忘,无人供奉,或是死时无人为其哭丧之鬼,因而才会落入流峡。照理来说,只要伪装得好,这种鬼不会轻易看出活人的。”
“也就是说,那些生前曾未被珍惜之人,死后变成孤魂野鬼就会聚到流峡?”
他默默点头。
置身处于这悲秋的景致,再加上这萧索无人挂念的一桥鬼魂,无端引起我心中伤感怜悯。
可毕竟还是要赶路。
我狠下决心,与帝尊行至桥头,更清楚看得到那些野鬼身上散发的哀怨与恶念。
他最后叮嘱我道,“不让这些游鬼察觉出你是异类,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呼吸,效仿成他们的样子。但凡有任何人类的举动,都有可能被发现。”
于我来说,这装回死人也并不难,总比让我去斩那神兽要简易的多。于是,我点点头,果断与他一同迈步上了索桥。
心中虽忐忑,却不停宽慰自己。既然已与帝尊经历了如此多之逆境,功法自然是晋升了不少,虽不敢说日后出了流峡算得上是什么水平,至少这几具鬼魂应该还是应付得来。
逼迫自己如此想着,心中渐渐踏实了些,可脚下步伐却有些飘然。与这些游鬼摩肩接踵着过桥,桥面上锁链甚是不稳,因而我的身体不住的颤颤巍巍。忽而又是些鬼怪残缺的脸,贴得实在过近了些,直勾勾盯着我,貌似有所怀疑一般。有的则是吐露舌头,昂起头来到处嗅着什么,我走了半道,可竟也未敢喘息。气氛之压抑,令我着实走得不自在。
诚然,惧怕归惧怕,回想起帝尊上桥前所说,这些鬼无论是生前死后,都是些无人问津的可怜人,心中又不禁悲怆。若是我真的回不去了,在这流峡里无限轮回,那么我也会如这些游鬼般,流离于这桥上吗?
一时间,怅然又多余惧怕。
这桥勉强过了一半之时,迎面而来的一只低矮的鬼怪孩童却引得我的注意。只见这孩童粗布裹着下半张脸,一只手臂如同被蚁啃食过,只剩下断裂的白骨,而另只手臂还算健全,只是皮肉也是腐烂溃疡。他眼神凄惨,满脸的哀怨之气。这孩子,看这模样像极了千海湖瘟疫而死的坟场僵尸。
果然,而后更多与我们相向而行的游鬼,皆是与那孩童的情况相似,面裹粗布,手臂溃烂。看到这些游鬼扭曲而可怖的面孔,悲伤的情绪瞬间凝成一股强劲势力,再也无法从我脑中散开——他们是故娘政权的牺牲品,同样,是魔族炼化阴兵的牺牲品。而今,他们却被遗弃于此!
看到这儿,我再忍不住那涌上心头的怆然与激动,眼泪不禁滚落下来。我心中深处一直重复的声音呼之欲出——是大湦对不起他们,是云殿的女帝对不起他们。
是以,我却全然忽略了,这些掉落的眼泪,随着萧风扫过,经停了桥面,最终落入了岩池。
直到,那岩池喷出一股股滚烫的浆柱。
众鬼受到惊吓而顿住,视线猛然间集中到我们身上。
帝尊不知出了何事,引得游鬼的目光齐投向我们,进而缓缓向我们的方向聚拢,渐渐围成了一圈。他趁着后退之机,侧身而视,正瞧见我已噙满泪水。
顿时,他双眉攒聚之间,眼神透露出危险的信号。霎时,帝尊便拉起我的手,在桥上飞奔起来。这群游鬼见势,一众发起了迅猛的追击。显然,他们发现了异类!
我们在前疾跑,很快便跨过了这极不稳定的悬索桥,而后面的鬼怪依然跟得紧了些,明显誓不放过我们的架势。过了桥头,我们登上悬石,我万不得已拉开了承渊破甲的剑鞘,一回手将那桥索斩了去。一瞬间,吊桥的一头便歪歪扭扭地倾倒下去,无数的游鬼在一阵阵的尖叫声中落入岩池。
我顺手又连带斩了几只贴得紧的野鬼,而后转身继续跑向那一块块嶙峋的浮石。
回头去寻帝尊,瞥见他正在身后帮我应付着从岩池之中试图爬出来的游鬼。我不由得诧异,因得这些游鬼落入了一池子的岩浆,既不会下沉,而脱身后还连带着一身的热焰,似乎是化为了厉鬼。
果然,更多的野鬼前赴后继地爬上岸后,朝着我们的方向追来。我挥动着承渊破甲,如同斩麻般一通乱杀,却发现仍是越来越多。
“别管了,快走。”帝尊赶紧制止了我,纵身跃上相隔不远的巨石。借着巨石下坠的力,向着更高的那块跨去。
我在他身后紧跟着,而我的背后,则是一群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游鬼。脚下,是漂浮的巨石,只要微微踩偏了步,就会落入岩池。
“快上来!”帝尊首先跃上了高塔的塔尖,将一只手递向我。
我拽住他的手,纵身而起,本以为能甩掉后面数不尽的游鬼大军。然而,太多的游鬼密密麻麻之间在高塔之下搭成一座坚固的鬼桥,互相依附踩踏着对方。那队伍叠得甚高,行在最前面的,一把手扯住了我的衣襟。因而,我手下一滑,未曾抓住那塔檐下的台矶,险些被那鬼拖了下去。
我摇摇晃晃的即将从三丈高的塔楼上坠落下去,幸好帝尊手上力道加紧,一把将我拖曳回来。
爬入了塔顶,死里逃生的我终于松了口气,拭去额头的汗水后,我回首俯瞰塔下的情形。
犹如地震引起的塔裂,塔下的游鬼好似成群的蚂蚁,共同拥挤着推搡这地基本就不稳定的高塔。轰然之下,始至塔顶厚摞的墙皮脱落,瓦白色粉末簌然倾泻下至。
蚁垤之巅,无扶桑之林。眼看这大批的游鬼不断扒着墙壁,胡乱蹬踩着向上而爬,早晚会将这塔折弯过去,如今大概这高塔也并非是个避难之所。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突然间,头顶居然也传来巨大的轰塌声。帝尊反应及时,猛地将我扑到塔缘的安全处,用身体抵挡住了坍塌的残墟。
再抬头时,却见得塔顶开了大半的天光,从下往上看去,恍惚中是一巨兽的脚印踩在塔上。
那巨兽通身青灰,四爪锋利而粗大,体型如猛虎,我本以为它同似极影,大概应是上古虎族。但仰望之中,却依稀看到了一双巨如烙铁般坚硬健硕的翅膀。
“是穷奇。”我骇异当中,失声喊道。
这穷奇乃异闻录中详细记载过的上古神兽。虽同为神兽,但这穷奇显然要比其他任何族类,包括鵸鵌,要凶蛮邪恶的多。原因它是风神之子,依食人而活,靠饮血增强法力,常年吸取天地之精华,体型过于壮硕,因而从未有人逃出过这巨兽的口。但是传说,若是有人在战场上斩了穷奇,将会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如今我知晓,这穷奇也为魔界的图腾之一。今日遇见,算是先见识了苍莽,鵸鵌,又有帝尊在迷谷斩的辰武,如今又碰上它,方须一拼到底,才有机会苟活,可见这流峡凶险之极。
据说穷奇对于所见之人必不留活口,如今它来这塔顶守着,想必定是欲索我们的命。想到这儿,我预感只有杀了这畜生,才能再计划,如何驱散地上那一片的游鬼之海,否则再怎么逃,也依然逃不出穷奇的追赶。
只因之前有了些杀神兽的经验,是而给自己增添了些勇气。于是我提起承渊破甲,起身准备前去迎战。
我紧盯着塔顶越来越支撑不住的墙瓦,一脚蹬紧倾斜的地面,预备跨越而上,却被帝尊止住。
“慢着,”他缓缓遏制住我将开鞘的手,眼神警示般望着我,“你可知他有多凶险?”
我心怀愧疚,因而垂眼恳切道,“我知道,可如今我们背腹受敌皆因我而起,只有斩了它,才能救我们一命。”
他放下手,勉强笑着调侃道,“纵使你制造的麻烦过多了些,可又不差这一回,这交给我应付便好。”
可我从他的神色中也能察觉,这穷奇于他来说亦是不好对付。因而,我装作语气轻松,耸着肩找借口道,“你就当是对我来说的历练。左来我解封了印记,还未正经尝试过如何同时稳定气脉与意念。”
帝尊却连连摆首,“这穷奇已超过了你的能力极限,你不必强出头。若是因为闯了祸而心里不安,那你也大可不必又因这穷奇闯下更大的祸端,从而丢了性命。”
他这一席话噎得我毫无退路。诚然,我确是为求个心安而妄图逞强,可我也不想再叫他为我而犯险。
可这后半句心里话我却说不出口。
帝尊见我稍有犹豫,于是一把将承渊破甲夺了去。他压低了眉宇,沉沉道,“在这里等着我。”
见他如此坚决,我无法再与他争执,可心里却怎么也预感不妙,于是无奈下只得叫住他,提醒道,“楚清悠,你要小心。”
也许,帝尊也看出我眼神中的依恋与不舍,却无法应承于我。是以,他眉宇依然紧锁,只是咽喉收了收,似乎刚要出口的话又哽了回去。他像是狠下心压抑住自己,猛地收回了身,踩着歪倒的石矶一步登起后,纵跃上了塔尖。
我只能心中祈盼他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