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骑兵听起来不少，可既要派出斥候在外围警戒，防止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胡骑，又要翻遍这面积十多里的整片林地来挖掘遗骸，还是显得人手有些不够用。
抬头看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将锄头扔到一旁。
苏角跨上战马，一拉缰绳向着林中深处而去。
“左庶长，是否让将士们扎营在此过夜？”
南宫豹将手里的烤架递给一旁的翳，微微点头回道：“去传令扎营，埋灶做饭，明日继续。”
士卒应诺一声，上了战马大声呼喝着军令四散而去。
本以为会有战事的苏角，赶了半天的路来到这里，又挖了半天的土早已有些不耐烦。见南宫豹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索性一屁股坐在篝火边，瞪着烤兔开始生闷气。
翳慢悠悠的撕下一块兔肉，看清上面没有猩红的血丝后，这才放到嘴里慢慢嚼着这只年老的公兔，见苏角一动没动，用下巴努了努兔子道：“熟了，不吃等什么呢？”
苏角微微颌首，接过翳递来的烤兔沉声道：“翳大夫，能否告知末将，吾等来此到底何事？难不成就是挖土？”
翳一下子被噎了个半死，一边努力的拍打胸口，一边急忙拿起水囊将嘴中的锅盔咽下后，回道：“那么多棺椁你眼瞎了？一千亲兵出来挖土，上将军不把咱们都尉给关起来？”
“可总不至于是埋人吧？棺椁都是空的！”
“入你娘，你还敢打开棺椁？”一直默默吃饭没有出声的南宫豹怒吼完，随手拿起地上的马鞭便狠狠得抽向苏角。
等到翳反应过来，上前阻拦时，不敢反抗的苏角已经挺直了身子硬生生得挨了不下五鞭。
“左庶长打归打，可末将不服！若左庶长不说个清楚，我......！”
“你?你什么！你还打算去都尉那告我不成？”扔掉马鞭，一把推开死死拦腰抱住自己的翳后，南宫豹接着道：“告诉你为什么抽你，人死为大，你家房子可以随随便便让人拆开看！”
苏角嘴角一抽，刚要开口反驳，南宫豹却已走远。
“以我对都尉的了解，你这憨货要不想挨第二顿抽，就什么都不要讲。总归几日就该知道的事，你急个球。吃饱了就滚蛋，今晚你不用值夜了，去上药吧。”
苏角抱拳恨恨道：“几鞭子而已，不妨碍末将值夜。”
看着哪怕身着皮甲，依旧被南宫豹几鞭子打的皮开肉绽的苏角离开，翳自语道：“这下倒是不必担心日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好在除了苏角这个刺头，其他士伍倒是没什么怨言。军令如山，他们还没资格去抱怨什么。与其在营中被操练的像狗一样，挖土都可以当做度假了。
翌日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南宫豹似自语般低声道：“今日就要回营。”
侍立在侧的令兵如蒙大赦的抱拳转身直接离开。
翳苦笑着摇摇头，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蒙冲跟南宫护甚至是年纪尚小的楼烦可以是校尉，而功劳最大的南宫豹却只是个二五百主。南宫豹这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带兵。
两人静静的晒了不知多久的太阳后，穿过林立的人群，才看到一具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身上残破的衣服以及发髻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人生前是一名秦军。
肋部的孔洞让南宫豹想起这具尸体生前的面容，尤记得他最后的遗言是“豹兄，带我回山里好不好？兄弟们在一起热闹惯了，我不想自己躺在这。跟少爷说我只要一块很小的地方就好，不会碍着兄弟们.....”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细菌，脏不脏，会不会生病？南宫豹只知道这张腐烂至只剩下半张脸的家伙，生前为自己挡过一刀。
跳下坑洞，小心翼翼的将尸体抱起，就像妇人怀抱着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一样。生怕自己这双大手伤了自己的兄弟。
似乎怀中之人还活着，只是睡着了而已，不忍打扰他的清梦。
“方圆百步内，深挖三尺，找出所有袍泽遗骸。带他们回家！”
“诺！”
将怀中的人轻轻放下，一屁股坐在这冬日里冰冷的林地中，挥手斥退上前想要搀扶自己的亲兵。
南宫豹对也坐在自己身边的翳道：“累这种感觉，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了。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我单手就能将他提起来。可这短短的几仗距离，怎么那么远，他怎么这么沉？”
有时候最好的陪伴不是喋喋不休的开导，你只需要待在他的身边听他讲就好。这也是男人兄弟之间相处的一种方法。至于好不好，自己体会。
随着传令兵将军令传达四方，乃至外围警戒的斥候也已被招回后。小小的地方聚集了一千人时，却安静的令人窒息。
耳边只能听到锄头凿穿冻土的声音，每个人的呼吸都在有意的放缓。
拍拍南宫豹的肩膀，在对方摆手表示自己无恙后。翳起身一边向挖掘的地方走去，一边高声道：“悉数入殓，整军回营！”
浩浩荡荡的千人骑兵，来时意气勃发，战意冲天。回程之时却更像是打了败仗一样。
王尧平静的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麾下相互之间已经混熟的军官们相护调侃，打屁。军中五百主及以上的中高阶将领全在这儿了。
晚食的时间已经过了，亲兵询问了几次是否将饭食取来，可一军都尉的王尧没有回答过一声，气氛也就慢慢的沉闷了下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果半个时辰内南宫豹还没能归营，王尧就只能让所有人各自回营。整个军中的所有军官长时间聚在一起无人统兵，是一种可怕的行为。
当南宫豹带走的亲兵脚下满是泥土的一步迈进帐篷时，不等对方开口讲话，王尧猛然起身道：“擂鼓。辕门校场点兵。
各自回营聚兵，两刻内不到者，军法从事。”
骑兵校尉蒙冲惊声道：“都尉，不可！”
“诺！”南宫护转身就走。
这些人这才想起，王尧平日很少出现在军营中。年轻的士伍们更是近乎见不到自己的都尉，但军中之事王尧向来说一不二。
匆匆行了一礼，便急忙跟在南宫护身后向外走去，都尉会不会在这黄昏之时因擂鼓而被军法惩处他们不知道，可如果两刻钟后自己麾下士伍没站在辕门校场的大纛下，军棍肯定会先打在自己身上。这几月下来，他们早就深有体会。
整个营地早就飘满了饭香，刚刚吃饱打算休息一会儿的士伍被突然传来的鼓声吓得一激灵。紧接着就见自家五百主，二五百主步履匆匆的高声呵斥着，各自的屯长跟什长也高声的吼叫“辕门校场点兵！”
南宫豹与翳临近军营时，听着传来的鼓声，以及大军移动的跑步声夹杂着铠甲铁片撞击的哗啦声。翳只得摇头苦笑。
不理会对自己行礼的两将，顶盔掼甲的王尧直接走向拉着一幅幅棺椁的马车。
“全在？”
南宫豹对着同样两眼发红的王尧道：“是。”
顶盔掼甲的王尧紧闭双眼，长出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跃上数仗高的瞭楼。
望着除了没有战马以外，已经全副武装的大秦士伍，大声吼道：“两日前，吾遣亲兵悉数外出。尔等掘开冻土之时，不少人或许觉得自己像个刑徒，徭役！
直到现在也有人觉得这军令太过匪夷所思，劳师动众！一千帝国骑兵外出两日，带回的只是几十具遗骸而已。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在干什么！”
王尧慢慢的在这几尺见方的楼上踱步而行：“我们的军功，我们的爵位，乃至吾等几月时间驱逐胡人数百里，驻守此地稒阳大营，乃至这整条几百里的边塞防线功劳有他们的一部分！
是他们在战事开启之前出击塞外！在四周都是匈奴人，林胡人，楼烦人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地方，记录下了敌人的所在！以及山川河流图！
他们做到了身为大秦士卒该做的事！而我身为他们的率长却没能将他们带回故土！
没有人想在死后与荒野为伴，没有人想在死后被山涧猛兽所食。没有人想，没有！
我们的家人在等着我们回家，妻子日日北望盼吾等南归，幼子牙牙学语呼唤耶耶，我们的父母更是满鬓斑白的日日祈求上苍，求上苍保佑他们的子女可以活着回到家乡，回到他们的身边！
可我们真的每个人都会回到家乡吗？不会！匈奴人不是豕，他们虽然行为更加得像是畜生，可终归与我等一样，他们也是人！
他们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脑袋被我们砍下，他们会还击，更会杀死我们！
上了沙场，谁敢保证自己不死！哪怕侥幸不死，你就敢保证你不会缺胳膊断腿？
在这该死的地方，一场风寒就会要了你的命！......”
南宫豹仰着脖子有些酸痛，收回目光时撇了一眼几步外的苏角，后者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正巧看到这一幕的南宫护嘴角微微一笑，军心可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