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韩归的建议下,王尧写了一封隐藏着弹劾的奏章,很含蓄。
他知道始皇帝一定看到懂,这个懂是指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借着一场大胜,委婉的表达了一丝丝不满,以及一点点担忧,更是带着一些试探的意味。
再写一封弹章?
王尧有些心动。
别人怕不怕蒙恬不知道,但王尧一定怕,因为他算是骤登高位,没什么根基。
弹章无论怎么写,都会告诉所有人一件事,那就是蒙恬对军队的这些将领,有些失控。
见王尧面色阴沉,似乎心有意动,南宫护呵呵冷笑:“他们不会提蒙冲,甚至会因为他已经战死而为他请功,让陛下加以抚恤,但他们会死咬着少爷不放。
轻一点就解除兵权,罢官夺爵,回乡,若是重一些,问罪打入槛车前往咸阳又当如何?”
翳反驳怒斥:“你放屁!”
他不相信别人会落井下石,也不相信王尧会被问罪。
眼看两人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王尧怒吼一声:“把嘴闭上!”
自己胸膛也渐渐平缓下来后,又出声道:“我要你们出个主意。不是让你们给我打出个主意。”随即王尧目光炯炯的盯着南宫护:“你是让我截杀各部信使?”
翳身子打了一个踉跄,截杀大秦军方信使,恐怕秦灭六国之时都没有发生过几次。
南宫护像是受尽折磨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摇了摇头:“做不到,其实可以做到但是一定做不干净……”
南宫豹突然插话道:“外面都是一个个山包,又有条大河,怎么杀?就算可以截杀路经此处的,可谁知道有多少信使?难道就不会走别的地方故意绕过咱们?”
“那你说怎么办!”
南宫豹冷哼一声,不搭理其他人,继续对王尧道:“快!只要我们的奏报比别人更快的送到陛下的桌案上,这事就有的转圜。”
王尧点头,果然这种事有时候想法简单的人,能给他人带来一条解决问题不错的方法,想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个更靠谱一些。
“翳,我说,你斟酌着写。”
“是。”
看着翳攥着毛笔,王尧几次深呼吸后,慢慢开口:“罪臣王尧,叩拜吾皇……
......弹劾狄道侯李信,带兵无度,畏敌怯战,大军失期不至,致匈奴主力逃遁无踪,该斩。
羌瘣、辛胜驭下不严,军纪散漫。致使本无力再战之匈奴突围而去。
上将军蒙恬识人不明,任人唯亲…….”
王尧嘴中说出一个个名字,翳强打着精神一笔一笔写着,思量着如何才可以既推卸责任,又不用将人得罪的太狠。
王尧就连刚刚走出去的韩归也没有放过。
“上郡守韩归,统筹无度,军士粮草多有杂物,致使兵无战心,怨声载道。军械多有以次充好之嫌……”
说完一个个名字,罗织完一件件罪名。
王尧走到翳的身后快速打量一遍,直接卷起扔给南宫豹:“差人送走,你亲自护送二百里,确保不会出任何差错后再回来。”
南宫豹点点头,握着木简急匆匆转身向外而去。
王尧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两手撑着案几,颓然道:“我弹劾的也没错啊,李信若是不曾畏首畏尾,而是大军直接由西携乌云盖顶之势压来,匈奴只能直接北归。
一头撞进羌瘣等人的怀里,可他来的太慢了。
羌瘣也是个废物。”呵呵一笑,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道:“居然为了一个从他面前跑过,他连那面匈奴狼旗都不认识,就敢带着自己本部骑兵追下去,让匈奴人从他原本竖着大纛的地方突围而去,这没错吧?
也不知是他怕自己挡不住,还是真的怕死。巧合的有点过分啊……”
翳使劲揉搓着面部:“现在只能希望比他们快一些,再快一些。”
“我们将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蒙冲不顾马力,在战马已近力竭还要强行追击,我要是匈奴统帅这几十人也逃不出去,只是可惜了刘三几人。”
王尧没理会因为南宫护的话正无比惊讶的翳:“三千铁骑,人人着甲。为了这最后一战,其余两部厮杀近月都未让蒙冲参战,他就给是这么回报我的。
匈奴拿走那些铁甲,缴获得武器还算次要,但是这几千马鞍、马镫两物,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这两样又不是什么高级物件,不需要太多手艺就能仿制。
南宫护你多大了才算会骑马?十多岁?翳呢?
你他娘当初跟我探边时,从马上摔下来几次?没摔死你都算你祖宗保佑。至于我?要没师姐我连战马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南宫豹到现在跟匈奴人比起来,更是连马都没骑明白。
想想就算是只收齐一千副甲胄的匈奴人,坐在装了高鞍,脚踩马镫的战马上向咱们步卒冲锋的画面,美不美?
都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围着游射,直接碾过就是。
就像咱们屠戮那些匈奴牧民营地一样。
你我的脑袋就被马蹄一脚踩的稀碎,脑浆子呲人一脸,用这个来恶心死匈奴?
南宫护,我一直以为小时候我就知道师傅嘴边那句‘生死小事而’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又觉得无谓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因你的死亡还要有更多人遭难,那就更加愚不可及......”
又是呵呵一声,自嘲一笑:“果然啊,‘归师勿遏’古人诚不欺我,但‘击其惰归’致使被伏,全军尽末,这兵书不读也罢。
且等着吧。
十多万大军让数万的疲惫之敌退走,蒙恬估计比我还要头痛怎么向陛下解释。”
翳几次张口想要说话,却都被南宫护用眼神制止。
他清楚王尧现在有些不对劲。与其说现在是跟两人交谈,到不如说是又已经陷入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中。
自己嘀咕中的王尧比暴怒中的他更让南宫护害怕。
虽然军中几人各有龌龊但现在却也不想看翳倒霉。帐中一共就他两人,一个开始倒霉了,另一个也就不远了。
王尧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一个人担罪太大了,那就多一些人,或许羌瘣几人也能跟自己一样的想法呢?
王尧就这么一直自我安慰着,等到南宫豹回营时已是深夜,刚过帐门就见一边黑暗中有两双眼睛看着自己。
同样蹲下来的南宫豹低声问道:“少爷睡了?”说着还用下巴小心翼翼的向帐篷深处示意。
“嗯,睡死过去了。”南宫护抖动着自己的贴身衣物,扇出的凉风让早已湿透的后背有了一丝丝凉意。
两个人在翳的背后用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交谈着,只是翳却出奇的安静,这让南宫豹有些诧异。
拿手拍拍翳的肩膀南宫护开口道:“你要困了,就去睡会儿。都尉醒了有人支使就够了,没必要咱三都熬在这。”
翳转身对二人摇摇头:“睡不着。就是躺下也睡不着踏实,还不如守在这等消息。”
“也好,不过也别抱什么希望。匈奴人既然舍得丢下赖以生存的牧群,来诱敌,让蒙冲独自身陷重围,能活着回来的应该都已经回来了,回不来的......
我知道你刚刚想对都尉说什么,听我的那些没有必要的话就别去说了。
如果能救,都尉绝不会按兵不动。
不要觉得都尉苛刻到冷血至极,只是这一月的时间他的担子太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翳拿手在地上胡乱的划着,突然打断道:“二哥,长夜漫漫。能说说少爷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还有那个‘师姐’”?
南宫护一愣,见南宫豹默默点了点头,这才慢慢的道了一声:“好。”
赵高站在望夷宫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挂在天际的月亮,突然觉得今夜难得的有一丝清凉。
身后的大殿内,始皇帝还在批阅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平日里这个时辰,皇帝该已经准备休息了,可王尧那份冗长的名单,让皇帝不得不在深夜中还端坐在这大殿里。
身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帝车舆的他自然也不能独自去休息,只得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
幸得皇帝体恤也好,还是想要独自一人处置奏章也罢,读了几十斤写着阵亡将士名字的木简后,赵高被皇帝连带着所有宫人全给撵出了望夷宫。
“退下。”淡淡的两个字却迸发着无尽的威严与疲惫。
皇帝不想被人打扰,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疲惫,或是还带着点别的原因。总之赵高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不过吹风吹了没多久,正在学着皇帝远眺北方的赵高,被几个隐藏夜色下的黑影吸引了目光。
下到阶下,赵高才看清这是又搬来了一摞摞奏章,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专门系有红绸,表示国尉府弹劾武将的奏章。
回到殿外,正踌躇着要不要现在就呈给皇帝时,一名内侍又急匆匆矮身走来。
接过这份晚到的木简,看着外封上的‘王尧’二字,赵高嘴角一撇“你让某家难得的有这一丝清闲,某就帮帮你”。
一边想着,赵高身子一矮,乍一看没比那小内侍高出多少。
挪着碎步进到殿中,将王尧的奏章放在了最适合也是皇帝顺手就能拿起来的位置上后,开口道:“君上,这是北地连夜送来的奏章。”
赵高躬着身子,微微挥手。
两个小内侍将装满奏章的案几搬了进来。
退至一旁,赵高知道此时不宜多话,也不用刻意的提醒皇帝那不学无术之人又写了份奏章。他相信自己的经验,皇帝一定会按照自己想的那样去做。
始皇帝两指轻按几下眉心,在抬头时,便看到了那封本不醒目,却恰好在合适位置上的木简。
拿起之后,看着外面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可这笑意转瞬即逝。
“召御史大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