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御史大夫蒙毅也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今天没有朝会。但他今天要处理的公务一点都不少,先是要去霸上以及栎阳抽查粮仓中的粮食,还要再巡查直道得修筑情况。若是时间充足,他还想要去肤施城,整肃军纪。
天刚蒙蒙亮,马车还没驶出咸阳就被追来的内侍拦住:“陛下召御史大夫前去。”
蒙毅面色平静,更不会像后世人那样因为今天不用奔波,而欣喜。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在马车上颠簸一天,也不愿在去宫中面见君上。
始皇帝现在的样子,在其他宫人眼中或许与往常一样,可赵高知道秦始皇已经处于暴怒且在极力的压制中。
用于批阅奏章的毛笔还握再手中,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已经在那封奏章上停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此时被召见的人要是是惹怒皇帝的人,要么是可以给皇帝解决问题的人。
与蒙毅有着许多龌龊的赵高满怀期待的等着蒙毅前来,他的直觉更倾向于前者,因为皇帝并没有在召任何人前来。
“这王都尉果然是福将。”
心中再次嘀咕时,蒙毅那还算宽阔的身影出现的殿们处。
走进大殿,眼睛瞄了一眼被一桌桌木简挡住大半身躯的始皇帝后,蒙毅躬身作揖道:“臣,蒙毅拜见君上。”
没有了往日的寒暄,赐座,议事。
赵高心中已是大笑,可也越发的谨慎起来。
两人都感觉过了好久之后,才听道始皇帝开口道:“赵高,将这奏章拿给御史大夫。”
小心翼翼地双手接住竹简,走到蒙毅身前时,这才面带笑意的将奏章递给蒙毅。
这张笑容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让人觉得如冬日暖阳般温暖。
可赵高转身那刻的表情却被蒙毅看到更加清楚。察觉到皇帝也在看着自己时,这两人瞬间都变成了一副平静的模样。
皇帝高做大殿之上继续翻阅着国尉府的弹章,蒙毅在下战战兢兢的看着自己手中写着‘王尧’二字的那封弹章。
“卿以为当如何?”
蒙毅将手中木简缓缓合上:“回君上,臣认为若弹章情况属实,此时若查恐军心动荡,于国战事不利……”
“好一个于战事不利。十五万大军放跑了几万匈奴,且是与这骑兵都尉鏖战一月的疲惫之敌,孤的将军就是这么为国征战的!
你看看这份奏章写的什么!大秦的将军由上至下被贬的一无是处!
怎么?这天下太平了?
汝是否不知东胡也越过长城正在辽西与右北平四处劫掠!
四处分兵,四处要兵,孤是不是也要手提三尺剑前往边地!”话音刚落,一份木简又被重重的扔在蒙毅的面前。
蒙毅不敢躲,可木简也没有砸到他。
“看看吧,你们是真给孤长脸啊。”
羌瘣的奏章简单无比,通篇向皇帝只传达了一个意思“请斩国贼。”顺带着将蒙冲的责任全部推给了王尧指挥不当。
始皇帝终归是先看了王尧的奏章,先入为主的原因更偏向前者,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就只有皇帝自己本人清楚。
羌瘣的奏章字数不多,简言意骇,蒙毅又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只是此时看得异常缓慢,比看王尧的大白话,还更慢一些。
心中急思对策,因为接下来的每句话都很重要。只隐约觉得上方有人影走过,他知道是‘那些人’或者是‘那类人’进来了。
王尧整个晚上睡得都不踏实,梦太多,人也多。先是南宫雨再是项籍,最后还梦到了自己永远都再也见不到的妹妹。
天还没亮,王尧披着单衣就看到几人坐在离自己有些远的地方,大眼瞪小眼。
“熬鹰呢?不睡觉?南宫豹你这一身的伤,大早晨的还吃牛肉?你还想不想好了?
南宫护,你不巡山?胡人抓完了?我怎么觉得山里的兔子就算都死绝了,胡人还会有漏网的。
翳你是不是很闲?鹰那里你不打算再去看看?顺便问问苏角他到底是我的亲卫还是独立成军了?我多久没见他那张大脸了?
后山里的伤兵好像还需要人帮忙送下山吧?我怎么感觉你们哥几个儿这么闲呢?袍泽的尸首全都装殓好了?这天倒算是凉了一些,可你们不觉得外面那些死尸的腐烂味呛鼻子吗?
还是说你们也不怕起了疫病?难不成,你们还指望方圆数百里内还有狼群可以在几十万大军来回游荡下活下来?跑到这里帮你们处理那些尸体?”
三个人愣愣的看着王尧絮絮叨叨:“傻了!动起来啊!看你三个这熊样我都想给你们弄件啤酒,再整俩花生米,你们今晚在我这喝一宿是咋地?”
见王尧没别的事,几人不止没有走出帐篷,反而向床榻走去。甚至王尧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三人各自发出均匀的打鼾声。
睡了一觉,想起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王尧,此时颇为光棍,反正弹章都送出去了还是加急,追是不可能追的回来了,至于结果如何,那是之后的事。
简简单单的吃了朝食,王尧打算再去找韩归商议一下。这是自己来到秦朝认识的第一个官员,也是自己眼下能见到的最高官员。
或许正是因为两人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中秦人,韩归跟自己颇有些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
望着正站在南宫护当初帮楼烦死守的那座山头上的身影,韩归昨日的疲惫之态似乎已消失不见。那身影挺拔如松,居然让王尧看到了那种所谓的朝气。
“如日方升?”自嘲一笑,王尧迈步上山。
“我已上奏陛下降罪,是我无能,总以为你这一万将士不需要我太多帮助,能像你当初百骑便纵横匈奴腹地一样,来去自如。却葬送了数千大好年华儿郎的性命。”
王尧除了战时全身披甲外,他的内心中更有一层厚厚的铠甲,这铠甲带刺。所以他刻薄,容易暴怒,对待敌人更是狠戾无比。
要见韩归,尤其是昨夜上本弹奏了之后再见对方,王尧也已做好了双方撕破脸的准备,更是准备让这兢兢业业上郡守痛骂自己的准备。
唾面自干,自己上辈子就学会了。
可他没想到韩归离开之后,竟然还写了请罪的奏书。
王尧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微微转头迎着阳光,用力揉了揉眼睛。王尧猛地吸了一口鼻涕后微微拱了拱手,开口道:“谢……谢过先生”
韩归一愣,一时间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当初我在武安外见到的那个少年郎,也不是那个拿着几个脑袋就敢问我要钱的小子。
秦国的将军怎会有这儿女姿态?不好不好。”
王尧将胸口的衣服拽了上来,挡住面部后瓮声瓮气道:“你哪只眼看到我哭了?我刚起床,打了个哈欠,又被太阳刺眼了而已。”
“好好好,这太阳甚是刺眼,某家站这半天也是深感烦躁,你来的正好某家这还有些酒陪我喝点。”
王尧支支吾吾地回道:“那什么固所愿也,不敢请啥?”
韩归愣了一下,斥道:“耳!孟子的话你都记不清吗?”
王尧感觉自己似乎没哭的感觉了,大大咧咧走上来:“这是大秦。我有空还是多看看律法的好。”
韩归摇头苦笑,手指轻点:“你呀,你呀。”
几名亲卫早在两人交谈喝酒时就已经清理出一片可供两人坐下的空地。
说是一起喝酒,两人却都在各喝各的。
“我家那小子明年就该傅籍了,若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多照顾一下。”
王尧拿酒的手微微一颤:“那我日后可能无颜再见先生。”
“不要妄自菲薄,你做的很好了。”
王尧有些后悔答应韩归喝酒,因为他又有了哭的冲动。‘理解’这二字真的能‘理解’的人又有几个?
韩归看着王尧将那一壶一斤烈酒一口气干下,复又递上一壶。
连喝了两斤烈酒的王尧放下酒壶,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两眼空洞的看着还有斑斑血迹的土地道:“蒙冲误我,此生封侯无望矣!
我部共斩杀匈奴各部大小王五人,蒙冲离开前,也阵斩了可以明确身份的左谷蠡王长子。射杀疯奴两手之数,这是我麾下一万将士用命换来的,可偏偏这一败,前功尽没。
我没一个好爹,打败了那么大的仗甚至称为葬送国本也不为过后还能回家继承个关内侯……”拿手一指也已满面不忿的几名亲兵:“先生问问他们,来我军中者,有多少是只想赚个爵位求点田地的?上造?簪袅?还是不更?
若只是所求不多,他们何苦来哉?我又何苦来哉?”
看着王尧无奈的声嘶力竭,韩归只得叹声道:“你派出求援的人找到大军太晚了,上将军接到你的求援后,为了救援你部已是马不停蹄的向此处急驰。为此甚至抛弃了许多跟着大军的民夫。
你也还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见到牛石头吧?
东胡人入关了,他们凿开了右北平那早已破败不堪的长城,他自请前去救援。五千铁骑,一人三马。具是好马,这才是匈奴可以突围的最大原因……”
王尧一下子僵在那里,刚刚因愤怒而挥动的双臂一下子定格在空中。
“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马,军中更不是人人皆是武卒更不可能是我秦之锐士,被带走了军中大量战马后,你还想要几位将军怎么去合围匈奴?到处都是口子,匈奴只要分出几支骑兵左冲右突一下,就能撕开足矣他们逃出生天的大门。
草原距离你这山林才不过百里而已,莫要强人所难。”
王尧一直没有见到牛石头,只以为他也在此地,只是忙着追杀或是围剿匈奴跟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牧民。可韩归的话让他浑身冰冷,打了个冷颤,借着伤势的缘由告罪一声向山下走去。
他现在急切的要见南宫二人,以及军中一切爵位官职较高的将领。
韩归看着王尧有些摇摇晃晃离开,才想起自己要与之商议的事还未讲。
只是此时也不好阻拦,他更不知道王尧并不是因为一口气喝掉那两斤烈酒,才摇摇晃晃,纯属是被他的话给吓的。
一把拽起还在酣睡的南宫护,不管对方是不是还处于迷糊的状态王尧问道:“你派斥候向上将军求援了?”
本要暴起的的南宫护听清声音,用力眨眨眼,挤掉眼角的眼屎后回道:“没啊。”
“你们呢?”
被两人吵醒的南宫豹与翳盘坐起来一起摇头。
王尧一屁股跌坐在地。
“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