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护闻到王尧满身酒气,就知道他见了韩归。
虽然不知道两人交谈了什么,但还是赶紧洗了把脸,让自己脑子也清醒一下。
不求援是当初几人一致默认的,初衷便是尽可能的让匈奴心甘情愿的耗在这。
这建立在王尧离开稒阳前与蒙恬谈话中两人形成的默契。只是王尧因时间推移,加上军事变化私自更改了一下,自己变成了诱饵。
至于之后的因低估匈奴而出现的巨大伤亡,大多也在几人的预料中。回营的路上王尧想通了一点,那就是无论前去求援的斥候是谁派出的。山外十多万胡人的团团包围中,哪怕处处漏洞,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秦军出去的。
自己应该问问韩归那斥候现在在哪。可随即一想这种天大的功劳到现在也没人领,也就想通了。
这是一股让人忌讳莫深的力量,自己也很有可能被这股力量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做出了一些本不会做出的决定。
王尧颓然开口道:“起初我以为,仗打成这个样子,我等帝国军人。
上到将军、都尉,下至队率,屯长只要享受着帝国权利的军中武将全都该死。
与十万胡人一月鏖战!整整一月,与我等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鏖战了一月,比我们还要疲惫更多的胡人居然逃了!
初被困于山中时我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窃喜。山中断水,营中断粮时我也没怕士卒会哗变。
可这仗打完了,耶耶突然发现我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玩弄着!跟匈奴一直争夺牧场,打的昏天黑地得东胡人居然正在跟牛石头完整捉迷藏!
韩归告诉我牛石头带人去了右北平,可我刚刚才想通,不是他想去围堵东胡,而是被人引去了东边!
军中这么多将领,偏偏要一个初入行伍小子前去?
上将军失去大量战马后,又接到不知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的狗屁斥候的求援,才只得掉头往西来救援咱们!”说到这里王尧突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皱的几人见王尧抬头仰天无声大笑:“二哥,你是怎么杀的左大将?”
南宫护一愣沉思一会儿道:“那天我见一面狼旗过于靠前,我便率亲兵想要斩将夺旗,可重重受阻,始终不得近前半步。且隐有被对方合围之势,我要退时楼烦由侧面为策应我部,猛然冲杀。
侧翼匈奴随之阵脚大乱,混战时又有人喊匈奴狼旗倒了,也不知道是被重弩射断了旗杆还是怎么样,太乱了到处都是人我也看不清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大旗确实是倒了。”
“......随后混战,捉对厮杀时,我正好碰上了一身甲胄又拿着一柄长矛的左大将。此人武艺不俗,我又冲杀许久,也一时奈何不得他。身边亲兵也跟他的护卫厮杀惨重,但突然一支冷箭射了出来,将他射伤后,我才一刀将他脑袋给砍了。可那面能确认他身份的狼旗一直没找到......”
南宫护说完,王尧默默点头又问道:“四哥,你杀的那几名疯奴可还记得清是怎么杀的?”
南宫豹眉头一挑,想了想挠挠头道:“似乎没最初咱们遇到的那个难缠。最起码我独自面对一人时,无任何干扰的话,死的一定不是我。”
王尧没理会南宫豹的吹牛,只注意到两字。
在脑海中一遍遍再次想着那晚自己大帐里摸进来的三个疯奴,将一幕幕重新又过了一遍的王尧道:“去将吕泽找来。另外韩郡守的一切要求全部满足,至于文书一类的后补就是。”
翳领命后第一个离开。
“四哥去将之前你埋的木箱挖出来,你自己保管好。”
“少爷放心,我睡觉也抱着它睡。”
南宫豹伸个懒腰后第二个离开。
“二哥帮我写封手书给上将军,我们已经扫空了河南地与原赵国边境北部的匈奴。眼下匈奴能逃的地方也就贺兰山与阴山,高阙、阳山、北假等几地,这些地方一定是匈奴藏匿所在。若此时我秦军能再给予雷霆一击,末将便在此恭贺将军封侯不远矣。”
南宫护啧啧两声,也不问王尧为什么这么确定这几处地方,而是开口问道:“少爷,那咱们?”
王尧摇头叹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二哥现在的情况是,哪怕皇帝不处置我,我也不会也不能再随蒙恬北上。这功就别想了,他们不会给你我,功过相抵的机会。
皇帝要平衡,蒙恬也要平衡。韩归交会我舍得两字,写好了就差人送去吧,哦记得写上我部已无战力,希望能回稒阳修整。
刚好咱们护送韩归一程。”
“要不直接写回肤施?”南宫护执笔问道。
王尧点了点头:“也好,就写肤施。咱们离得远远的,正午过后若还没人来问罪你我,就送出去。”
“是。”
“顺便去查一下交战的时候有什么蹊跷的事,最主要的是匈奴那几次莫名其妙的败退。莫要让人知晓。”
“少爷放心。”南宫护见王尧已经抬头看向帐顶,知道这是打算日常发呆了。卷起写完的木简也随之离开,
他要找人暗中盯着南宫豹,目的不是盯着后者,而是想要看看有没有人对王尧埋下的箱子有兴趣。
自己军令几次有细微的出入,南宫护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声张。现在有了时间,他打算好好去找找这些跟自己一样喜欢躲在黑暗处的家伙。
“要从哪开始呢?民夫?掌旗兵?还是......”南宫护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嘀咕着。
翳全服武装护着韩归转遍了关押俘虏的营地后,走到营门处的上风位,大口吸了几口相对新鲜些得空气后抱拳行礼道:“搜山搜了几次,这该是所有俘虏了,不知郡守可还满意?”
韩归也已吐出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此时有些气虚,回道:“善。”
他是真被憋坏了,本来以为后山那遍地便被雨淋过的牛羊粪便在被太阳晒过后,发酵了的屎臭味自己都能容忍,这关着活人的地方哪怕再脏再臭自己也能忍受。
可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他不能想象这五千人是如何挤在这狭小的范围内活到现在的。
有时候人还真比不过畜生。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为了俘虏可以安分一些不给自己找麻烦,胡人不止是吃不饱,更会挨饿。人一旦挨饿了,就什么都干的出来,哪怕只是挨了几顿。
韩归这段时间本就操劳过度,坐着马车来时,一路颠簸也没晕车,可今天终于将清晨喝下的那一点小酒连带着隔夜饭给吐了出来。
除了气味难闻外,翳倒是没有一丝不适,毕竟刚刚有个因瘦弱抢不到食物的的胡人,就在自己面前拿手吃屎的样子,才过去没有一刻钟的时间。
限量供应这些俘虏的食物是南宫护在很早之前就下过的军令,负责看守他们的楼烦更细致的的加了一条,那就是连续三次抢到食物的人一律射杀。
瞭楼上的哨兵就像后世站在动物园高墙上的游客,只不过游客扔出一只家禽后看的是几只猛兽之间的抢夺。
而这里扔出的是粮食,看的是人,且比猛兽来的有意思的多。动物园的猛兽可以吃饱,甚至对近在眼前的食物熟视无睹,可胡人有拳头,有腿,甚至会像野兽一样去用自己的牙齿。
翳觉得两人应该换个地方说话,因为分发食物的时间快到了。瞭楼上的那些士卒已经相互间笑呵呵得张弓搭箭瞄准营地之内。
“都尉跟几个校尉本想尽数斩杀这五千胡人,可都尉说韩郡守可能有用的到的地方,这才留到现在。
郡守若早来两日,或许能有六千之数。
只是许多人生病,伤口腐烂又怕这营中起了瘟疫,这才少了许多。不知郡守如何押送这些胡人?要不末将还是将他们脚趾斩下?”
韩归摆了摆手:“不必,虽说斩了脚趾容易押送,可我要的是他们还能劳作。上郡的民夫越来越多了,国内徭役也越来越重,此次夺下河南地后,各处城旦刑徒数量不足以用来修建烽燧。
可能再过几年,陛下就会重修长城,连前燕、赵与我国边塞,到那时恐地将无人耕,物无人贩。民生凋零啊。”
“郡守是要这些胡人修塞筑路?”翳疑惑道。
韩归负手而立,看向南边:“多一个胡人奴隶总比多一个秦国徭役强。今年年初,寒冬之时,有支百余人的徭役队,被活活冻死在修建了一半的烽燧中。就因为连日大雪,本该前去巡查的边卒也被战事拖累没有前去。
那乡啬夫又是个认死理的,认为事不做完就不该离开。等到薪柴烧尽,大雪落尽后再被人发现时,大多尸首都已被野兽撕咬的只剩白骨。
我也已经上奏皇帝,希望能更改军功记录。”
“怎么改?”翳追问道。
“我也知晓尔等之怨,带回首级总比抓一个活人容易,可我更希望你们能知晓民生之艰。你不能保证当你孩子出生之时,你便可保他富贵一生吧?
你也不想你儿子将来也要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浑身哆嗦着去举起锄头,深凿冻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