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灼眯起眼睛。
借着扩散的光晕,隐约看出,人影是个中年男子,披着一次性的塑料雨披,一手提着塑料桶,腋下夹着黑漆漆的包裹。
中年男子站在车灯的光亮范围外,侧着脑袋,似乎也在打量车子里的人。
隔雨对视,车灯两侧,仿佛光与暗的两个世界。
半晌,中年男子低声嘟囔几句,摇了摇脑袋,转身走向倒在地上的外卖小哥。
“这人要干嘛?”陈颖小声嘀咕,脸色疑惑。
夜已深,
雨未歇。
附近又没有小区和居民楼——
这古怪的中年男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调摄像头。”
肖灼压低声音道,手探进怀里,搭在麻醉枪的枪柄上。
陈颖接通工作手环,进入公司数据库,搜索一阵,脸色忽然变了。
“肖哥,这地方是死角,没有摄像头覆盖。”
“呵!”
肖灼露出一丝古怪笑容,仿佛早有预料。
他发动车子,缓缓向前,车灯勾勒着中年男子的背影。
这人瘸了腿,地又湿滑,走得很慢。
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车灯掠过,对身后尾随的车子恍若不觉。
中年男子头也不回地走到外卖小哥旁边,半蹲下身,夹在腋下的包裹散开,竟是一张厚实的黑布。
车子渐渐驶近,直到中年男子身后三米,才再次停下。
咯咯!
咯咯咯!
雨披怪人肩膀耸动,发出难听的笑声,取出手机,对着外卖小哥拍几张照片,捣鼓几下,竟然似乎在发朋友圈。
陈颖看得直皱眉,瞄了肖灼一眼,欲言又止。
离得近了,雨势又小,两人终于听清中年男子口中在嘟囔什么。
“老铁们,七个了,这今晚的第七个......咯咯!下一个就是第八个,再下一个就是第九个......最后凑个整儿,十个......咯咯咯!搞快点呐搞快点,媳妇不让我太晚回家......”
陈颖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发青,身上窜起一股恶寒。
“老哥!”肖灼斟酌片刻,侧着脑袋,单手暗扣麻醉枪,声音尽量柔和道,“这送外卖的,大晚上的也不容易,虽说开大灯逆行的确很危险——”
他忽然住口,寒毛乍立,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中年男人,
缓缓转过了脸!
那是一张皮包骨头,异常疲惫的脸——
他眼眶深陷,两颗眼球笼罩着绝望的灰色,眼底隐有血红。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或轻或重的淤青和伤痕。
男子在笑——
可是,那笑容空洞、麻木,似乎是一张完全没有生命,雕工拙劣的假笑面具,深更半夜,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初的颤栗和惊悚过后,不知为何,肖灼脸色一软,竟慢慢松开了握枪的手。
他摸进口袋,窸窸窣窣地从烟盒中捻出一根黄鹤楼,探手从车窗递了过去,另一只手悄然向陈颖打个手势。
男人怔了怔,麻木的假脸面具仿佛裂开一道缝隙,现出活人的气息。他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接过,在肖灼的打火机上点燃。
“好烟呐!”
中年男子深深吸了一口,脸色疲惫中透出沉醉,冲肖灼憨厚地笑了笑,一指旁边路的岔口:
“拐弯儿吧,兄弟......换个道儿,绕不了几步的,这个地面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肖灼瞳孔一缩,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他这才发现,黑沉沉的路面,竟隐隐有很多尖锐的碎物,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男子说完,转过身,不再理会肖灼。
他惬意地嘬着烟,吐出一轮圆圈,将那厚实的、毫不反光的黑布展开,罩在外卖小哥身上,在四角绑上沉甸甸的重物。
呻吟声被黑布掩住,即使在车灯下,不仔细看也难以发觉黑布下的人形。
男子拍了拍手,提起塑料桶,竟从里面抽出扫帚和簸箕,清扫地面上的暗茬,神色极为认真,唯恐有所遗落。
肖灼最后看了男子一眼,缓缓摇上车窗,发动引擎,拐弯绕路而行。
两个人,
谁都没说话。
车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半晌,肖灼轻咳一声,开口道,“查到了?”
“嗯。”
陈颖声音很低,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情况?”
女孩平复呼吸,深深出了好几口气,才抿着嘴唇说道:
“刘应良,男,35岁,家住上京郊区,现在失业状态。”
“去年六月,他妻子梁珍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记录档案显示:事故起因一外卖人员开远光灯逆行,造成相向车辆失控。”
“梁珍珍被当场撞死......当时身怀七个月身孕。”
沉默几秒,肖灼自己也点燃了一根烟,问道:
“那个外卖员呢?”
“罚了两百,关了半天就放了。刘应良不服,多次去找,右腿就是那时折的。”
“一尸两命?”
“......”
指骨敲击方向盘,
肖灼捻灭烟头,撤回了预备发送的录像信息。
......
车子驶过高架桥,盘了个头,刚从收费口出来,陈颖的手环忽然响了。
叮!
嗡嗡嗡!
女孩看一眼号码,脸色立即变得不自然,接通电话后声音压得极低。
“出外勤呢......”
“......什么?这么快!”
“怎么可以......还没有准备好......”
说话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含混的争执。
肖灼没有窥听隐私的癖好,开车目不斜视。
半晌,陈颖挂断电话,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老妈,又让我去相亲,神烦。”
这种敏感话题,肖灼自然不会去接茬。
短暂沉默,未至尴尬,工作手环机灵地响起提示音:
“负责SY-D19-Silver Mine外勤人员请注意:预计15分钟到达算力矿现场,现开始自动下载目标实时监控数据。”
“该信息属C-5管制级,禁止拷贝留存。”
“提交任务后,实时监控数据自动删除。”
工作手环扫过车载平板,实时监控数据直接显示在了屏幕上。
领副主管实职之后,肖灼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巡查外勤。
可他身为“那位”的私人数据安保人员,应对各种复杂局面的经验非常丰富,处理常规感染事件不在话下。
匆匆扫过几眼,肖灼便掌握了基本情况。
这处算力矿归属赛斯罗公司名下,处于交付手续中,外部掩护为废弃厂房,暂无人看守。算力核心位于地下三层,八组共十六枚矿芯。
他正琢磨处理方案,听陈颖说道:
“银型通产算力矿,每小时产出150标准银算力。集成型16核心,运速256,线程32,超频未开启。损耗每小时16%,逸散7%,冗余3.9%,乱熵44%,超出标准熵增75%,达到中度污染水平。”
业务能力可以,这丫头还真不是个花瓶。
肖灼暗自点头。
实时监控涵盖近千组数据,能够立即捡出重点,可见功底与水准。
下了主路,车子连续转弯,穿过一道窄桥,进入郊区工业园区地界。
没了路灯,路两旁大片低矮灌木,在雨夜中影影绰绰,间或发出窸窣之声。
“连路灯都没有,有点雨夜凶宅的即视感啊。”
陈颖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轻声说道。
肖灼望着车窗外,没有说话,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几分钟后,车子徐徐驶过废弃工厂布满锈迹的铁门,停在一座三层办公楼下。
厂区昏暗无光,大片厂房笼罩在黑暗中,周围几颗枯死的杏树在雨中飘摇。
办公楼的正门紧锁,贴着印有赛斯罗标识的十字封条。
窗子落满灰尘,乌蒙蒙的看不清里面。
两人熄火下车,根据布局图指示,绕到楼后,从半地下的换气通道进入。
办公楼内安静沉寂,应急灯闪烁着绿色幽光,狭窄的楼道染上淡淡诡谲。
电源未通,
电梯处于锁闭状态。
肖灼当先,陈颖殿后,两人爬楼梯上三层,先到控制室开启应急电源。
啪嗒!
柔和白光亮起,驱散了黑暗环境带来的压抑。
陈颖微松口气,将麻醉枪收进枪套。
控制室地上散落着残破文件,靠墙立着几个资料柜,全部空空如也。
肖灼打开电脑,接通监控线路。
监控视频覆盖办公楼内三层、厂房车间全景及厂房地下三层,入目全是昏暗,勉强可以看清,暂时没有异动。
他盯着监控画面,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今夜是特殊时期——
暗流涌动,各路势力蠢蠢欲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这座安全级别很高的银型算力矿突然出现感染事故。
银型矿普遍采用手动锁,几乎无法从远程入侵,可是又没有现场入侵的迹象。
肖灼生性谨慎,即便在波云诡谲的安联众信工作多年,他都不是个阴谋论者。
可今夜的连番异常,却让他疑心愈重。
下意识地扫了眼身旁的女孩,陈颖单手托腮,正凝视着一副监控画面出神,眸光宁定而又澄澈。
“肖哥,看这里!”
似乎察觉到了肖灼的注视,陈颖一指厂房地下B2层的监控画面说道。
画面内一片昏暗,即便在高清夜视摄像头下,都分辨不出太多细节。
肖灼看了半晌,除了偶尔出现的噪点和轻微的画面晃动,没看出任何异常。
他还未发问,却见女孩纤细的手指点在屏幕靠右侧的几簇噪点上。
“肖哥也发现了吧?这片噪点,每隔三分钟,都会重复出现,几乎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