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也不进内室,只在月亮门处向里面探着,看见阿盈出来舀水,便招手将她叫到一边,问道:“你们千金在家么?”
阿盈道:“刚才和钟太太一起出去了。”
思源心下暗喜,进了卧房开始收拾衣物。
阿盈看着他拎着衣箱出来,忙问:“姑爷,你做什么?”
思源道:“回头告诉你家千金,我要去常州几天。”
到上房与何太太道别,又去工厂交代一番,买了晚上的车票便走了,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谁知走得匆忙,有些细节没问清楚,牵牵延延竟在常州耽误了半月有余,最初几日自是耳根清静,待时间一长,不免烦闷起来,既担心玉茜盛怒之下,在父母面前告状,又怕晓莺这许久不见他面要多思多想,手上公事一毕,便匆匆赶了回来。
通知家里某日回来,暗里却提前了一天,到了花雨楼,杨四姐满面含笑,领他到晓莺房中。晓莺一见他眼圈便红了,把手上牙牌翻来翻去,只是不理思源,思源早想好劝慰之法,上前打散了牙牌,握住她手道:“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晓莺一怔,“去哪里?”
思源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晓莺嗔道:“你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的。”对镜整好衣襟,又抿了抿鬓发,方同思源下楼。
车行的车子早等在外面,一路穿街绕巷,最后停在一处。思源挽着晓莺下车,两扇红漆门就在眼前。思源推门进去,里面迎出个年老听差,弯着腰道:“先生您来了。”
思源摆摆手,叫他不必随侍,自引着晓莺往里走,院内花木扶疏,半掩着一座西式二层小楼,里面的家具都是红木雕花的,床柜桌椅,件件铺陈精致,思源陪晓莺一间间看过,笑道:“你哪处不喜欢,咱们再改再换。”
晓莺问道:“你赁这房子要多少钱?”
“只要房子好,贵一点有什么关系,你只说喜欢不喜欢就是了。”想了想又道:“其实我前些时候就看好了这户房子,本想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后,再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会出那天的事,我若再不带你来看,你就要疑我不诚心了。”
“你若是诚心,有什么怕人疑的。”
思源笑笑,掏出一个折子交到晓莺手里,道:“这里有5000块,你先给她,余下的这两个月也就齐了。你找个日子先搬过来吧,也省得那些人烦你。”
晓莺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太太打上门来。”
“这里只有你知我知,她有顺风耳么?”
晓莺向外一指:“什么你知我知,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思源笑道:“那是我在外面找的听差,很老成的,不认识那边的人。”
晓莺抿嘴笑道:“所谓千年做贼,也就是你这种样子了,自己做不算,还带累别人。”
思源道:“且委屈一时,总有出头之日,只看你肚子争不争气了。”
晓莺啐了一口,“你的意思是,如果没生儿子,这个人就要不得了。”
思源抱住她笑道:“说什么呢,我要儿子,更要儿子他娘啊。”见晓莺脸色和缓,方道:“只是有了儿子,上人面前好说话。”
晓莺道:“好不好说话,也与我不相干,我还是认命在这里住一辈子罢。”思源知她心中有怨,也就不再往下说。
思源在花雨楼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第二天清早回家却感到嗓子有些发紧,想是那晚在火车上受了凉,到上房见父母时,已是喷嚏连连,何太太便道:“这么大人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便叫玉茜陪他回房休息。
玉茜虽听了何太太吩咐跟他出来,却不同他讲话,思源见走廊无人,低声道:“还生我气呢?”玉茜不理,只加快步子急走。
思源气闷,再加上身体不舒服,也没心肠哄她,回房便往床上一躺,连日疲乏,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睡到下午才醒,叫人送了饭菜来,没吃几口又放下,只觉得头脑昏沉,说不出的难过,到了晚上病情转重,烧得浑身滚烫,恍惚间有人扶着他喂他吃药,接着额上一阵清凉,他叫了声玉茜,听不到对方回答,便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脑子也清醒些,侧头见玉茜伏在床边,长发遮住半边脸庞,不见平日的犀利,反添了几分柔和,思源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唤她道:“起来,这么睡不舒服,到床上来睡。”玉茜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他。思源又道:“到床上来睡。”
玉茜挣开道:“我怕传染。”
思源笑道:“你怕传染还照顾我一宿?”玉茜也不说话,只定定瞪着他,思源笑道,“怎么了?”
玉茜用力捶他道:“你还有脸问?”
思源边躲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唉哟,别打这么重。”说着扣住玉茜手腕,拉她拉上床来,叹道,“都累了一夜了,还不困么?”
玉茜长指甲在思源臂上重重一戳,痛得思源直抽气,夜半三更的,也不敢大声叫。
第二日倒是不发烧了,偏又咳个不停,四五天后才渐渐好转。
这几天玉茜虽是细心照顾他,却还有些余怒未消的样子,总是板着脸,思源笑道:“我错也认了,礼也赔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玉茜淡淡道:“不怎么样,就是想问句实话。”
思源笑道:“我哪句话不实了?”
玉茜哼了一声问:“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思源心中一跳,她知道多少?说还是不说呢,细忖玉茜的性情,是绝对不肯相容的,即便她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于是故作轻松道:“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朋友间应酬,逢场作戏罢了。你不高兴,我以后少去就是了。”
玉茜虽不相信,却又何必去点穿他,沉吟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过你。”
思源笑问:“什么事?”心想该是要他以后不许再见晓莺,口上答应也没什么,难不成她还能天天跟在后面么,只这一半个月内小心就是了。
却听玉茜道:“我妈下个月生日,你陪我一起回去罢。”
思源笑道:“岳母生日,回去是应该的。”
玉茜抬眉道:“不是呆几天,我要你陪我住一两个月,等过几天你大好了咱们就走。”
思源一怔,立刻明白玉茜的用意,是要他离开南京,就此斩断和晓莺的联系,也算是釜底抽薪之计,驳是不能驳的,只笑道:“我倒是真想去苏州玩一玩,可是工厂里一大堆事,怎么走得开呢。”
玉茜冷笑道:“你若是真心想走,没个走不开的道理。就是父亲那边,我也可以替你去说。就怕你心里面有什么人放不下,那就难办了。”
思源笑道,“我有什么人放不下,你就是明天走我也奉陪。”话虽这么说,临走之前还是偷偷去安抚了晓莺一回,又叮嘱施魏二人代为照看,诸事安排妥贴,方才启程。
玉茜回到娘家,自然处处惬意,思源却难免有些不随便,拜完寿便想回南京,玉茜岂肯答应,好容易挨过一月,金家二老又殷勤留客,玉茜便顺势住下去,思源拗不过她,只有暗暗叫苦,于是又住了半月多,眼看蕴蘅的婚期一天天近了,做兄嫂的总要回去帮忙,玉茜再不情愿,也不可能留思源在苏州娘家住一辈子。
何家上下都在张罗为蕴蘅添妆的事,绸庄银楼的人在家中川流不息,可蕴蘅的态度却十分冷淡,仿佛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何家人都知道她不愿辍学结婚,有这种态度也算正常,因此上并不曾多想,结果竟真出了事。
原是头一天晚上,蕴蘅对何太太说赵曼妮和其他几个女同学约她去玩,算是饯别。谁知何家派车去接时,赵曼妮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何太太心知不妙,只是还不敢想蕴蘅会有那么大胆子,直到在她房间里找到留书,才知道蕴蘅真没什么不敢做的。何昂夫看信后一言不发,玉茜轻声念给何太太听,何太太边听边骂,边骂边哭。那信上写的是:
父母亲大人尊前,敬禀者:
遣嫁之期在即,思及栗栗难安。扪心自问,困于斗室,侍人箕帚,岂称平素所愿?盖男女天生虽异,向学之心一也。儿虽愚鲁,幼慕碧城之高志。今有学子远赴重洋,儿随彼同行,但为增智广闻,纵俗世以儿女淫奔视之,亦无惭无畏也。唯十数载劬养之恩,未报万一,反贻父母之羞,愧痛何言。望大人善自珍摄,勿以不孝为念。临别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儿蕴蘅百拜。
何太太哭道:“她还知道父母养她不容易,怎么就能做出这么混帐的事来。”转向何昂夫道:“她到底跟谁走了?你还不快点派人去找。”
思源道:“我带人去车站码头看看。”但众人都知道为时已晚,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思涯、思澜那两次婚事波折,何昂夫都暴跳如雷,可现在竟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长叹一口气,向何太太道:“书琴,你只当这个女儿死了罢。”
何太太哭道,“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为什么这个活着的,还要当她死了。蕴芝啊蕴芝,你妹妹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懂事呢。”
她这一哭蕴芝,何昂夫心中更是难过,向玉茜道:“扶你母亲回房去。”
何太太却不肯走,急道:“你去跟孟家退婚,蕴蘅说不定就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