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外,一片肃杀,三百黑甲兵将这座不大小楼围的水泄不通。
张大目持刀肃立在门口,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再细微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那一双环眼。
王检辒瘦了许多,不过精神很好。他站在桌案之后,握笔的手又沉又稳,每一笔都苍劲有力。
离得太远,顾为之看不清他在写什么,但他可以感受到那跃然纸上的坚定。
“王公在写什么?”
见到王检辒停笔,郭孝走近两步,看了一眼后明知故问。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王检辒的声音不大也谈不上浑厚,可顾为之却觉得如临山岳。
“我没有什么可愧疚的,我在复仇,这是我应该做的。”
顾为之不断如此告诫自己。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王公好字。”
扭过头来,郭孝用宠溺的眼神看着顾为之,柔声问道。
“为之,我来考考你,刚刚王公所吟,乃是何作?”
王检辒也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感觉有些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是前朝文少保的《正气歌》。”
“相比之下,我其实更喜欢另一首。”
说完,郭孝用枯瘦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案,声音悲怆。
“君子养浩然,正气满乾坤。日月照千古,生死何足论。公卿皆碌碌,宵小僭于尘。丹心留姓名,青史忠节存。”
顾种杰在牢中临死前所作的这首《正气诗》本应该成为秘密,可是不知怎得,竟然在他死后迅速传遍天下。即使文陵几次下令,也没能止住人们对这首绝命诗的议论。
“顾种杰如此天下仰慕的英雄,当初人们也是瞎了眼,才将你和他相提并论。如此忠义之作竟然被你这种逆贼玷污,我真为顾种杰感到惋惜。”
“天下仰慕?英雄?我父亲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顾家被夷十族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顾为之的突然爆发吓了王检辒一跳。
“我记得你是刘哲兴身边的书童。”
“王公,这是种杰贤弟之子,顾为之。”
郭孝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仿佛和老友叙旧一般。
“白且给顾种杰安的罪名太大了,满朝文武求情都没有用处,大司马梁博贞甚至不光丢了乌纱,连身家性命都险些不保...”
郭孝抚掌大笑,声音刺耳,他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打断了王检辒。
“有些事情王公应该明白,何必骗一个小孩子呢。”
“郭孝,你这种污浊之人,不要将天下人也想得那么污浊。”
“在下本来还想邀请王公参见晚宴,看来王公是不会来的。也罢,今日和王公交谈甚欢,郭某还有要务,就不再打扰了。”
郭孝恭敬地行礼,然后拉起顾为之的手,转身离开。
“孩子,我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想想你为什么能活下来。”
王检辒的话从身后传来,顾为之回过头去,只看到他深邃决绝的双眼。郭孝紧走两步,拉着他出了房间。
顾为之的心动摇了,他看着郭孝,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为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梁博贞那些人表面上看是在为你父亲求情,实际上是在给自己找一条后路。用一封奏折换一顿训斥,然后借此辞官,既全身而退,又搏了名声,多好的算计。”
看到郭孝从江月楼出来,张大目捧着大刀默默跟了上来,三百名黑甲兵退去,悄无声息。
噼啪声从身后传来,顾为之回头看去,浓烟与火光从江月楼的窗户窜出。顾为之愣愣地望着那扇窗,仿佛看到了王检辒不算高大的身影,他俯身桌案,笔走龙蛇。
宣纸上只有两个大字。
正气。
黑甲兵畏惧着,不敢上前,张大目几次尝试上楼,都被浓烟和烈火赶了回来。
“回府。”
郭孝的声音低沉地可怕,竹节一样的手握着顾为之,疼得后者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直到郭孝走远了,周围的人们才敢从房中出来,烈火已然势不可挡。人们的一切努力都化作了绝望。
轰的一声巨响后,江月楼在火海中倒塌。
“为之,方才王公说的书童,是怎么回事?”
郭孝很快就从愤怒中恢复,他的脸上又挂起微笑,声音温和。
江月楼倒塌的巨响也传到了顾为之耳朵里,他依然时不时回头张望,只能看见冲天的烟柱。
他的心更乱了,他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报仇怎么会是错的呢?
听到郭孝的询问,他停下胡思乱想,讲起自己逃亡后的经历。
......
“多谢孙将军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咏没齿难忘。”
“此行路远,贤弟务必小心啊。愚兄还有军务,就此别过。”
马鞭落下,孙灼用冲锋的速度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实在受不了韩咏的客套了,再不走的话脸都要僵住了。
“咳咳咳咳咳,咏儿,我们也早些出发吧。”
自从襄阳被围后,韩隆就一只提心吊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逃亡时还被流失射中,孙灼他们一行人没有军医,韩隆的伤口一直得不到良好处理,幸亏路过一个小村子时,村中有一个云游郎中,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过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父亲,您的身体...”
“你跟为父也要客套么?咳咳咳,早些走吧,此战无论胜负,韩家在荆州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因为韩咏,所有人都认为韩家是赵莫凡的拥趸。赵莫凡死了,赵玖也凶多吉少,赵家在荆州算是完了,李文诩孑然一身,韩家无法独自承受襄阳世家的怒火,只好远走他乡。
将韩隆扶上马车,韩咏将一个包袱交给韩昭姬。
这是曾经辉煌无比的韩家最后的钱财了。
感受到韩昭姬忧虑的目光,韩咏笑着拍了拍她,宽慰道。
“放心,一切交给二哥就好。”
护卫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好在车夫还在,韩咏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也上了坐骑。
韩家的根基在荆州,韩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旭日东升,韩咏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只有昨夜的余寒。
“如果兄长在就好了。”
......
...王公见孝,面斥之,无所惧焉。孝怒,焚江月楼,王公高颂《正气歌》,慨然就义,年五十三。天下之人,莫不哀恸。上闻此故,数悲,诏令举国缟素三日以祭。大业三年,追封太傅,赐谥文节。
——《赵书·王检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