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珂女扮男装的第五个年头,也是她找寻顾家人下落的第五个年头。
她还记得五年前,她换上一身男装跪到李绥的面前,恳求那人让她代替李泊明守护名剑山庄时的情景。失去爱子孙儿的老人了无生气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双目浑浊地看着自己面前,同样失去了至亲的女孩。
“庄主,阿克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配代替义父为您分忧,但现下山庄动荡不安,恳请庄主为大局着想,让阿珂以义子的身份帮您处理名剑山庄的事务,以报义父义母对阿珂的养育之情。”李家虽然子息绵薄,但李绥却是个顽固的人,李泊明夫妇虽然收养了李珂,但李绥却从未承认过李珂的身份,在李绥面前,李珂与山庄里的奴仆无异。
李绥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不知是不愿理睬李珂的请求还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庄主……”
“名剑山庄四个字,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可以理解的。”李绥出声打断李珂。
李珂低下头看自己面前光洁的地板,动了动嘴,道:“阿珂的确不懂,阿珂只知道,名剑山庄是义父一生的骄傲,是义父说过,要一辈子守护的地方,是义父要等弟弟长大后,交个他传承下去的东西。阿珂的身上流的虽不是李家的血,但在义父义母将我认作女儿的那天起,阿珂便是李家的人。”
李绥的眼神终于聚焦到跪在自己脚跟的女孩身上,十五岁的女孩仍未脱去孩子的稚气,此时换上一身纯白的男装,乍一眼,确实是个俊美少年。女孩刚才的话说得平缓轻悠,李绥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能让自己心爱的儿子视若亲生。
“名剑山庄容不下你一时的心血来潮,背上了便是一辈子的责任,是到死都逃不开的枷锁。”这是老人最后的警告。
“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阿珂一生无怨。”这是女孩此生的执着。
李绥虽然答应了李珂的请求,但他并没有放弃李家血脉的延续,因为他还有一个女儿,一个早年因为婚事而离家出走的女儿。
那孩子走时和现在的李珂差不多年纪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若她真的和那穷书生在一起,现在也该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那些孩子也是李家的血脉啊……
于是,在李珂支撑名剑山庄之余,找到自己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姑姑,变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
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饶是名剑山庄的势力遍布天下,李珂也在多年之后才打探到了一点点关于李清悠下落的线索。
那是李珂已经查到,当年与李清悠一起私奔的穷书生顾泰安后来状元及第,变成了朝中的三品官员,至于后来为何顾家会突然从京中销声匿迹,以及如今身在何方?
李珂又看了一眼探子送回来的调查,看样子,她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平安镇拜访一下这个周年了。
调查过周年之后,李珂惊喜地发现自己与他竟还有些渊源。两年前她去京城处理名剑山庄在那里的业务,会救下周年只是个意外的巧合,不过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一点恻隐之心,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只身前往这个坐落在乡间的小镇,李珂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白丁。
面积不大的饭馆里,他和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坐在角落里吃饭,进门后的第一眼,李珂便看到了他。
最后与他见面是什么时候?大约半年前吧,她在一条繁华的街道遇上了他,他说他已经结束了江湖上的历练,回到了长大的地方。她说她还是如此,为了名剑山庄而四处奔波。三言两语之后是匆匆别过。一晃半年,他依旧一身青衣,潇洒倜傥。
她上前与他打招呼,认识了他的师妹,最后更出乎意料地与师兄妹俩一同住进了周家。
她在周家只住了一晚,周年顾念她曾经的救命之恩,并没有太多隐瞒便说出了他知道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当顾泰安还是上京赶考的秀才时,周年的小客栈便是他落脚的地方。周年是个善良老实的人,对住在自己客栈的考生也多有照顾,待顾泰安一朝及第,倒也没有忘记周年曾经对自己的照顾。
多年后的一个雨夜,顾泰安带着妻儿敲开了周年客栈的门,他请求周年让自己的妻儿躲在周家。
周年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此时的顾泰安已是京中三品官员,能让他如此狼狈的必是大事。于是周年二话不说,便帮助顾家三口逃出了京城,让他们投奔了自己在郢都的亲戚。
之后的事情,周年也没了消息。李珂谢过了周年,次日便带着这个重要的线索回了名剑山庄,也再次与白丁匆匆别过。
回到名剑山庄的李珂向李绥回报了消息,做好下一步的安排之后又要准备起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事情。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五年,她终是护下了名剑山庄的声誉,找人的事情也有了眉目。这年的李珂,正好双十,同龄的女子都早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而她却用着另一个身份,为一份骄傲而活。
夏季快接近尾声,“瑾园”里的鲜花早已不见踪影,换上了适合秋季的植物。房里的君子兰是她的心头爱,被丫鬟们照顾的很好,纤长的绿叶饱满光泽。
李珂突然想起了与白丁第一次的邂逅,那是初秋的一个夜晚,一身青衣的男子坐在破庙角落的火堆旁,她走过去向他借火取暖,他没有说话,只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
“多谢公子,在下李珂。”她坐到他的对面,伸手在火堆上取暖。
“白丁。”男子只说了两个字。李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是他的姓名,很……有趣的名字呢。
男子的话很少,确切地说是没有话,若不是李珂偶尔问他些问题,他便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处看着篝火燃烧。李珂相信,如果当时她没有主动开口与白丁说话,他们绝对可以相对无言坐到天亮。
当然,那只是如果,因为就在半夜,他们遭到了刺客的围杀。
从四面涌入的杀手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刹那间便将李珂白丁围在了中心。
“哪个是凤落公子李珂?”领头的人双眼在李珂和白丁身上来回游走。
白丁坐着未动,伸手那树枝拨动了一下火堆。李珂叹气,起身向领头的人拱了拱手:“在下李珂,这位朋友只是个过路人,希望众位先让这位朋友离开再取我性命。”
“老子管你,兄弟们上,都干掉。”领头的人打了个手势,杀手们一涌而起。
一个转身,李珂已经手持长剑,解决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杀手,而无辜被牵连的白丁,长剑也已出鞘,脚边更是躺了三具尸体。
两人同时回头,四目相对,唇角勾笑。暗夜下的厮杀在默契的配合中展开,青白两色的身影在黑色的包围下清冷坚毅。杀手的人数在减少,青白衣衫上的血迹在增加,有些属于对手,有些则属于衣衫的主人。
李珂庆幸自己今晚遇上的是个无名高手,不然今夜她必定重伤而亡或着负伤落跑。但因为多了白丁,他们现在只是受了些皮肉轻伤,她从未想过天下间竟有一人,能够与她配合得如此默契,攻防相宜,进退同步。
足足两个时辰的杀戮,战场从破庙转移到了郊外的树林,他们且战且退,沾满了一身血腥才摆脱了杀手的追捕。
李珂用剑支撑着疲劳的身体大口喘气,而白丁也依靠在树干上,胸膛起伏剧烈。
“对不住,李某连累白兄了。”待气息平稳,李珂抱剑向白丁作揖。可没想到,李珂的手才刚刚抬起来,白丁便举着长剑向她次来。
李珂本能抬手,朝着距离自己仅有三步之遥的人挥剑而去。
血溅人伤,李珂回头,白丁的长剑贴着自己耳际刺穿杀手的眉心,而自己的长剑却穿过了他的肩头。
知道自己误会了白丁的李珂大惊,长剑拔出,鲜血喷涌,她连忙点了穴道给白丁止血,后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为白丁处理伤口。
“找个安全的地方。”白丁咬牙忍着疼看李珂给自己伤药。
“前面镇上有名剑山庄的客栈,你还能坚持吗?”李珂拉过白丁另一条手臂环上自己脖颈,扶着他的腰离开树林。
白丁的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危,但也是养了许久才好的。期间李珂自然忙前忙后亲自照顾妥当,补品更是喂了不计其数。
许是相处得久了,白丁对李珂的态度没有了像在破庙里时的拒人千里,两人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又是说功夫,有时说民俗。到白丁伤好之日,变成朋友,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白丁伤愈之日,也是他和李珂分别之时。
牵着马站在客栈的门口,李珂拱手与白丁做最后的告别:“后会有期。”
“就此别过。”白丁也拱手。
江湖人历来如此,少有离愁别绪,多是君子之交。然后两人同时翻身上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背道而驰。
李珂一直觉得,应淘就像上天送给她的礼物,每次应淘叫她“李大哥”的时候,都会让她想起自己那不幸的弟弟;应淘眨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时,就会让她觉得年幼的弟弟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女孩儿的天真单纯令她羡慕,女孩儿的宽容善良令她敬佩。她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与之打交道的人无不为名为利,像应淘这样纯如稚子的女孩儿,吸引着她想要亲近,想去保护,却没想自己恰成了伤害她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