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和念一此时倒是真的翻了身了,两人双手叉腰站在刘煮身后,脸上一副得意的神色。刘煮尽力掩饰着嘴角的笑意,不让自己露出“阴谋得逞”的表情,静静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三个人,眼神里还有些怜悯。从答应飞花令的比试时开始,刘煮就已经打好了算盘,李治读书之多确实超出了刘煮的预料,但这反倒让他更容易进入刘煮的圈套。虽然陆听雪逃亡的时候带的书不多,但是陆听雪毕竟是北宣三家之一长孙家的人,这些年来在陆听雪和净玄的四处搜寻以及靠记忆复写书文的努力下,听雪轩的藏书规模已初露峥嵘,和蜀地小镇的一个大夫比藏书算是欺负人了。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相当的自信,刘煮便顺势装出一副扭捏害怕的样子,给李治创造了一种对方很弱的错觉,也就是通俗说的“扮猪吃老虎”。
此外,飞花令这种玩法在围观的人很多的时候比起比赛双方的水平,现场的氛围和风向更加重要,大家都是小孩子,心性不可能很成熟,受场外观众的态度影响会很大。世上的人们都是同情弱者的,因为弱者占绝大多数,人们很容易在弱者的行为中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并为此投入感情,这就是刘煮获得围观者支持的关键。一开始时装出一副堪堪招架的样子,站在弱者的方位上,被李治骑脸嘲讽之后会便获得围观者的同情心和期待感,人人都喜欢白手起家,莫欺少年穷的老套故事,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弱者往往努力一生也不过努力出了一个悲剧。
若是一个被欺负的弱者还不值得你去支持的话,那一个渐渐依你所愿变强的弱者呢?在刘煮一步步逆转攻势的过程中,围观者希望看到以弱胜强的期待感会得到回应,由此产生一种和刘煮一同战斗的感觉,这种感觉经过刘煮一句又一句诗词的拔高反馈,形成了一种在人群中迅速传递的情绪,这种希望刘煮获胜的情绪不光会使刘煮更加自信,也会影响李治的心态,李治失态的表现恰恰是这种情绪带给他的慌乱造成的。
在李治又一次堪堪对答出来之后,刘煮坏笑了一声,学着李治开始的样子,向前走出半步,伸手作握杯状,吟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还是苏轼的文句,还是与酒相关,周围顿时爆发出不绝于耳的叫好声,还有不少人神色得意地看着在那里挠头的李治,一副等着他出丑的样子。
李治是又气又急,飞花令不过才对了五十轮左右,双方说了不过百句诗词,要是放在平时李治自信光靠自己就可以说出不下两百句有关月的诗句,可是这会脑子里全是周围人那幸灾乐祸的眼神,搅得思路乱成了一团麻,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送到自己面前的机会被自己的自大给毁掉了。
不同于围观的人,顾岛桂揣摩人心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对刘煮所走的每一步都看的清清楚楚,不管是开始前的示弱引诱还是后来一点点的变强,时机和分寸都拿捏的很好,李治输的并不冤枉。顾岛桂看着脸涨得通红的李治,心里暗自赞叹刘煮如此小的年纪竟然能把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这镇子说不定日后定会成长出一个有趣的人。
一弹指的时间过得很快,随着顾岛桂以扇击掌,对答的时间到了界限,正式宣告了李治的失败。人群彻底沸腾了,称赞声和感叹声不绝于耳,三七念一和刘煮抱在一起,隐约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三七竟是哭了起来,呜咽着说道:“刘煮你明明能赢的,为什么要装成那样吓我们,我和念一都准备好跑路了。”念一和刘煮相视一笑,没有说话,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刘煮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道:“我这是为了迷惑对手,没想到把你们也给迷惑了。”
李治低下了头,仅存的尊严让他努力忍着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好像眼泪掉下来的同时自己的好胜心也会跟着一起消散。李治清楚自己将要承受的不仅是趴在地上学狗叫的屈辱,还有日后朋友们对自己冰冷的目光以及提及此事时无情的嘲笑声。不仅没有借此出上一会风头,还拉着朱北雁,张流一起出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李治攥紧了拳头,对自己的失望和对刘煮的恨意达到了顶峰,激动的情绪迫使盈满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后面握住了李治的手腕,耳边传来朱北雁的声音,“别傻站着了,跟着我快跑!”不由得李治回应,朱北雁就拽着李治向后面跑去,这会儿人群都往刘煮三人那边聚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这几个失败者,正好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张流跑在前面开路,朱北雁拉着李治跑在后面,眼前就是汹涌着寒风的门外了。李治好像徒增了些勇气,用手狠狠地擦了一下没有留下的眼泪,加快速度跑了起来,看来有个人给你当老大还是挺不错的一件事。
三七止住了哭,从念一和刘煮之间往前看去,突然大叫一声:“刘煮,念一,他们三个不见了!”刘煮和念一回过神来,向后看去,却只见到顾岛桂站在那里,朱北雁三人早就没了踪影。刘煮和三七气得直跺脚,到嘴的鸭子飞了这谁能受得了,两人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店里寻找跑路的对手。念一性格要柔和许多,如今大家已经脱离险情了,惩不惩罚那几个坏人在他看来就不那么重要了。念一呆在原地没有其他动作,却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岛桂一眼。
陆听雪蹲在明月阁的屋顶上,一袭黑衣,双眼紧闭,感受着屋内的气息波动。修为达到陆听雪这个层次,就可以通过对气息的探测来实现对离自己较远的事物的感知,从效果上来说会比直接看缺乏真实感,但是胜在角度更广,更加全面,不会发生遗漏,现在明月阁内的活动都在陆听雪的感知之中,甚至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可以捕捉到。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陆听雪猛然睁开双眼,口中说着:“终于让我等到你了。”手上的速度分毫不减,屈指轻弹,一个小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烧穿了屋顶的一片瓦,飞进了明月阁内,阁内角落里挂着的一个暗红色灯笼刚刚现形就被陆听雪弹出的火球击中,还没旋转两下就化为了一堆灰烬。陆听雪拍了拍手,看向西边的后山,黑夜中有群鸦飞过。
净玄蓦地睁开双眼,感到一根细密的线从东边链接到脚下的屋子里又突然隐没不见,轻轻吸了一口黑夜里的空气,让有些凝滞的精神振奋起来,眼神里多了几分锋锐。
净玄站起身来,轻轻一跺脚,所立之处房顶的瓦片片片分解,月光从破开的洞里照进房内,照得房内一个四十岁上下药农模样的人坐在桌边喘着粗气。净玄缓缓飘落至药农的面前,自顾自地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碗茶水。
“南唐影月的人?”净玄捧起茶碗,放在面前吹了吹。
“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药农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病态。
“来镇上两年了吧?”净玄依然对着不那么烫的茶水吹着气,语气有些心不在焉,“还有多少人?”
“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药农的目光闪躲,好像在找逃脱的方法。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净玄不再吹气,放下茶碗,看着碗中因落在桌上而泛起的涟漪有些入神。
“你知道我不会说的,但你也没机会听了!”药农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挥出几道风刃后将匕首猛地掷出,自己则向净玄踩出来的洞逃去。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和净玄硬拼没有活路,几下假模假式的反击不过是为了逃走所做的掩护。药农的速度极快,一个呼吸间就已经要越出了洞口,天空中的圆月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丝疯狂的意味。
净玄叹了口气,突然拿起桌上的那碗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全然不去管周遭发生的事情。说时迟那时快,风刃和匕首已然到了净玄眼前,也不见净玄动作,风刃便自行消散,匕首调转方向刺向了将要逃出生天的药农。
药农只觉得胸口处有一丝刺痛,身体便不受控制的跌落到了地上,翻涌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慢慢变暗的眼睛里,依然是那轮圆圆的月亮,像极了老娘亲手团的元宵,药农说的话已含混不清,呢喃道:“娘,儿子想你了。”耳边传来的却是净玄的声音:“值得吗?”是啊,值得吗?问问题的人还站着,该回答的人却没了呼吸。净玄推开房门,缓步走出,只留下倒在血泊中的房子的主人,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朵绽开的花。
净玄眉头紧锁,表情并不轻松,这次针对“幻灯笼”的计划算是失败了。陆听雪在苍明寺提起读书一事时净玄便发现了藏在大殿牌匾上的“幻灯笼”,故而提出让刘煮几人独自逛灯会,以此为诱饵来逼得影月露出马脚。陆听雪闻弦知意,就顺着净玄的意思说了,后来经过两人的私下交流和安排,定下了今天的计划。
“幻灯笼”是南唐传承多年的秘术,曾多次帮助南唐刺杀来犯军队的将军,在南唐的谍报机构“影月”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幻灯笼”的施术者可以操纵一个隐形的灯笼进行情报的窃取和记录,还可以随时和灯笼互换位置,借此实现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只不过互换位置和保存情报时灯笼会暂时显形。
要想查到“幻灯笼”施术者的确切位置就只能抓住灯笼显形的一瞬间把它破坏掉,这样施术者和灯笼的微弱联系会显现出来,抓住那根由真气汇聚成的细线就可以达到目的。因此净玄和陆听雪就定下了一人暗中跟随刘煮三人,一人在之前查到的可疑之处蹲守的计划,这样无论是那边出现了灯笼都可以在另一边解决施术者,为此净玄专门调查了近三年来新来到小镇的人,最终敲定了三个可疑之人,在元宵节当天又只有这一处宅子亮着灯,所以净玄就决定在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给他碰到了。
不知不觉间净玄走到了青竹河边,零零散散的有几盏河灯漂过,照亮一小片波动的水面。每次杀人之后心情都不会轻松,更何况今夜的杀人完全没有意义,修为不过玄字三等,这种涉及国运之争的大事,用屁股想影月也不会派个小喽啰来办,背后一定还藏着更高层的人物。这些年净玄见过了许多像药农这样的人,家中还有亲人,自己在他国干着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做好了不过换个地方接着做类似的事情,做的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光自己性命难保,远在故国的亲人也多半活不下来。此人不愿透露情报,一心想跑也可以理解,还是杀掉了干净些。
月光洒在净玄的脸上,轻轻柔柔的,像是微风吹过,河对面的灯光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人一旦在夜间独处,总会想一些平日里不愿意想的事情,净玄记得自己在少年时所向往的不过是仗剑远游,惩恶扬善的大侠风范,如今善恶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了起来,若是把今夜的行为算是惩恶,自己又断送了一对孤儿寡母的生命;若是把杀人都算作恶事,那又该如何保证小煮在这个乱世上活下去?净玄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望着河面上渐渐增多的河灯,想知道少年时的自己会不会讨厌现在的自己。
明月阁
顾岛桂像是感受到了念一的视线,终究是没有打开原本高高抬起的折扇,转身对身后的伙计吩咐了几句,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念一,你在这发什么呆呢?伙计说要带我们去拿礼物,花灯也免费送给我们了。”三七跑到念一面前,身后跟着刘煮和一个店里的伙计,“就是让那三个人跑了,太气人了。”
念一收回视线,傻傻地笑了笑说道:“刘煮赢了就好,我们走吧。”
“下次让本少爷逮到他们,一定让他们趴在地上当小狗。”刘煮双手叉在腰上,气哼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