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正四年,腊月二十。
时至丑时,听雪轩的桃树上就爬上了一个微胖的孩童,虽说体型不见得瘦小壮实,但爬树的动作却是灵活异常,看来平常这事没少干。孩子爬上自己平时经常呆的树枝,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看着满天星辰,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劝星河更进酒,莫让清梦无处寻。”大概是自己胡乱写的两句诗,念得颇为自得。
孩童名叫刘煮,文刀刘,煮饭的煮。大约是他那早早死于战乱的父亲害怕儿子日后无饭可煮才取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刘煮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既然母亲是镇子上唯一的教书先生,总该读过不少书,平常的言行也像个大家闺秀,怎么就能同意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还死活不愿意改。刘煮想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抬起他那肉乎乎的脚,放在了另一个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想来我那爹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我娘骗到了手,真想当面问问他。”刘煮从没和他娘聊过他爹的事情,毕竟生逢乱世,爹娘双全都是个奢望,镇子上老一辈的人多是亲属飘零,征兵徭役死了不少人,这种丧亲失偶的情况近三十年来才有所改变。
小镇名叫通里,自西蜀开国以来就以道地的附子川芎闻名于世,早年各国争战不休,加之蜀道难行,也就本国商人会来购买药材。近年来时局偏安,自几年前北方秦,宣,晋三国统归于晋,余下各国签订“秋渊之盟”约定止战互市二十年,从那之后便再无战事,越来越多别国的药商开始来镇上进货,这入蜀的路也变好了起来。
小镇里多是药农,没几个是读过书的,一直以来这件事像是个心结一样存在于通里人的心中,与外界交流多了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在居民的心中愈演愈烈。陆听雪的到来正好解决了这一问题,在经过了七八天的观望之后,镇上的居民纷纷开始放下顾虑,把孩子送到陆听雪的听雪轩来读书,毕竟世道较前好了不少,不管怎样读点书还是好的。好在学塾学费不高,陆听雪闲来也给乡里乡亲的帮忙写信写春联,学塾在镇上的口碑算是不错,平常大家也愿意留他们母子在家吃个饭,加上平日里刘煮喜欢信口胡说些文绉绉的语句,药农们大多听不懂,在通里人看来他这个样子有股子书生气,见到了都觉欢喜。
刘煮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才,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母亲陆听雪的夸奖,夸奖的方面包括但不仅限于刘煮说话比别家孩子早上了半个月,识文断字的速度快上了不少。但是小煮只背他觉得好的诗文,觉得不好的让他多看一眼都难上了天。另外,刘煮虽然年仅四岁,做的菜就已经比陆听雪好吃了,倒也没辜负他爹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每当娘俩对寡淡的菜品无可忍耐,又不好去别人家蹭饭时,刘煮才会露上一手,解决燃眉之急。可能陆听雪对儿子夸奖的目的也不乏希望刘煮能包揽做菜这件事。
“残月西流,故国难回啊。”刘煮看着一弯月渐渐西行,开始往树下爬,这句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是住在庙里的道士说的。每年的腊月二十天没亮的时候母亲和他都要去后山的庙里烧香,也不拜佛,只是把香插在佛前,就坐在寺门的台阶上等天亮,这时候那个住在庙里的道士就会跑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母子二人聊天,主要是和陆听雪聊,刘煮就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直到树梢的繁星隐没在空中。刘煮今年已经四岁了,综合自己的记忆来说,他记得三岁以来的事情,至于一岁两岁时自己在干什么,只能从陆听雪的口中得知,这一度让刘煮怀疑自己只有一岁,还为此纠缠了陆听雪半个月。刘煮记得去年腊月二十自己坐在寺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是日残月弯弯,星光暗淡,本该困得摇头晃脑,可月光如流水一般裹挟着夜里微凉的风吹得自己困意全无,像是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此时耳边响起了道士稍有些沙哑的嗓音“残月西流,弯如钩,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刘煮抬起头看了眼那个不修边幅的奇怪道士,道士对他笑了笑,比了个鬼脸,刘煮心想这个人的心里装了好多悲伤,像是天上的那弯月亮。
刘煮爬下了树,房门正好打开,橙色的烛光照在陆听雪身上,映的她多了几分温柔的色彩,今天的她与以往不同,不再是一袭青衣,而是穿了一套淡蓝色的素雅衣裳,头上戴着一根有暗红色宝石的簪子,手上打着一个灯笼。看面相身段还是将将二十岁的姑娘,眉眼间却多了些历经世事的柔和。朱唇轻启,声音清脆,只是内容就不那么令人高兴了,“小煮,你是不是又爬树了,你给我过来!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爬树,不要爬树,看看你这衣服皱的,你娘给你做件新衣服容易嘛,也不知道爱惜着点。”刘煮挠挠头傻乐呵,看来是对这种说教习以为常了,他胡乱抹了抹衣服,笑嘻嘻的说:“娘,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走啦。”陆听雪有些嗔怪地剜了刘煮一眼,理了理孩子身上有些皱褶的衣服,随后牵起他的小手,开始往后山走。
后山本没有名字,通里的人世世代代叫它后山叫惯了,也再没人想给它取个妥帖的名字。后山山顶上有座寺庙,叫苍明寺,共有十几个僧人,平日里临近几个村镇都有来烧香拜佛的,虽然香火说不上鼎盛,也不至于庙里的和尚下山化缘才能填饱肚子。
一般天还没亮念一就起床清扫院子,劈柴烧水了,自己和师父两个道士借住在佛寺里,念一总觉得要帮寺里做些事情,师父却总说佛法高远,普度众生,不会忍心看我们无处可去的,就该心安理得的住下,还说天地广阔,修道之人当有四海为家之胸襟,如此可为真人。念一不太懂师父说的这些话,只知道这些话要是让老方丈知道了俩人免不了要大吵上一顿。念一平日里手脚勤快,除了喜欢呆呆地观云听风让方丈的几个徒弟担心这小孩子是不是有些呆傻,其他方面都很受寺里的僧人们喜欢。师父就不是这样了,起床的时间飘忽不定,有时早于念一,有时晚于念一,甚至一年来总有几日过得昼夜颠倒。师父道号净玄,平日里要么蹲在偏殿的角落里听僧人们念佛经,要么就是在正殿里和方丈吵架。念一听说当初师父在山门外捡到自己和三七时,方丈一眼就看出自己有慧根,和师父吵了整整两天两夜就为了收自己当徒弟,可是最终没吵赢,这些年来方丈有意无意的总在暗示念一剃度修禅,像是没死心的样子。念一倒全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师父对他真的很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回来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时是一只蟋蟀,有时是手工做的竹蜻蜓,有时是草编的蚱蜢。
寺里只有方丈的小徒弟和师父交往比较多,经常和师父一起喝酒吃肉。小徒弟法号了结,是师父来之后一年入的寺门,当日方丈见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招呼他住下,第二天就收了当徒弟,平日也不管他,与其说是徒弟,反倒像个客卿。相传之前他在蜀地西北修行多年,后来闹了饥荒就一路化缘,来了通里,众师兄弟总是偷偷猜疑新来的小师弟是不是老方丈早年的私生子,要不然怎的能如此随便。了结平日荤腥不忌,尤其爱酒,还喜欢劝念一喝酒,有一次念一没经住劝,尝了一筷子,又辣又苦就不愿意再喝了,了结哈哈大笑,说这酒里有倒挂的时光,你还小,不懂。念一就觉得这时光倒挂定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的净玄有些不同,丑时还没过就起床了,穿戴整齐后就坐在师徒二人的小屋门口看星星。没过多久念一也醒了,胡乱穿上衣服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净玄身边,打了个哈欠:“师父,你今天怎么这个点儿就起了?”
净玄揉了揉念一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散,说道:“念一啊,你还记不记得和你一起被捡来的女孩?师父给她取名叫三七来着。”
念一自觉有些冷了,默默的往净玄身上靠了靠:“记得呀,上个月还和她一起扫地,续灯油呢。”
净玄把外衫取下,披在两人的身上,看着往衣服里钻的念一笑了笑:“那天带着你们俩要进这寺门时,总共和觉真方丈辩了三场,前两场赢了,我们得以住进这苍明寺,你也成了我的弟子,最后一场输了,三七就归老方丈养了,后来了结来了,她就变成了了结的徒弟。这其实是师父的错,你们俩本该更亲近一些的才对。”
念一裹紧了披在身上的道袍,脸上有些红,抬起头说道:“师父,这样也很好啊,其实每次见到三七我都很欢喜,可能一直在一起就不会这样子了。”
净玄一愣,随后嘴角勾起,刮了一下念一的鼻子,佯装怒道:“人小鬼大。”念一挨了一下刮反倒呵呵傻乐了起来,净玄摸了摸念一的头轻声说:“不过你倒是比师父活的通透了。”
“师父,什么叫通透啊?”念一挠了挠头。
“通透就是这天上没有云彩的时候,能让你从南望到北,从前看到后。好了,回屋去再加件衣服,师父带你和三七去见两个人。”净玄起身看天,不由的有些唏嘘,今夜的星星像和她分开的那晚一样多。
“好。”念一起身回屋,嘴角带着笑,他依然不知道通透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很喜欢天空,有没有云彩都很喜欢。穿完衣服吹灭油灯的当口,念一回头往门外看去:师父站在门口,头上戴了根没从见过的墨绿色的玉簪,头顶是璀璨的银河在闪闪发光,映得簪子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