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并不高,山势也和缓,加之历代乡绅铺道修路,镇子上的老人逢上过年也会去爬上一爬,头香是抢不过年轻人了,但能去感受个过年的气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后山虽说不高也没个正经名字,仙气却一丝不少,曾有诗人游至此地见雨后初晴,日光灿灿,留有诗句: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这是山中夏冬时节的真实写照,山中树多常青,苍松修柏遍布山野,远远地看,就是满眼清翠的绿,如果在露水未退时上山,石阶微湿,薄薄的雾自半山腰一直蔓延到山顶,阳光的掩映下显得朦胧而明亮,晨起走上一遭,可得一天的清新幽静。春秋之时,山花盛开或枫叶转红,后山便披了斑斓的衣,色彩纷杂却不芜乱,像是夏夜点起的烟火,少了过年的嘈杂,多了静谧安然。刘煮学到眉若远山这一词句时便觉此人眉毛色彩斑斓,定当精彩异常。
“娘,我们为什么每年腊月二十都要来这后山烧香呢?我看人家都是年初一去烧香。”后山脚下,刘煮牵着陆听雪的手,小腿蹬得飞快,嘴里还嘟囔着从陆听雪那穷追猛打来的花生酥。其实刘煮怀里还揣着三块,只是这孩子天生对自己有些吝啬,总想藏着以后再吃,每每嘴馋了就先向陆听雪要,要不来再自己斟酌是否动用存货,因此被陆听雪称为“铁小鸡”。随着刘煮死缠烂打技术的提高,如今已少有要不来的时候了。
“镇上的人年初一来烧香拜佛多是想求一年来头一份的幸运,所谓的烧头香就是这个意思,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能开个好头,这一年多半差不到哪去。咱家不信佛也不信道,每年上山烧香是因为家族有登高祭祖的传统,这和氏族发迹于山中有关,过程也不像别家祭祖时那么讲究,只要找一高处,天没亮时插上香,等到香烧完天也亮了就算结束了。”陆听雪抬头看了眼夜色中的后山,手上的灯笼发出淡黄色的光,“在娘小时候,孩子们是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大人们插上香就各自闲聊,小孩会在山上疯玩,呼啸奔跑,如今想来也不知道哪里有趣,像是一群野猴子。上山烧过了香就意味着要开始准备过年了,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五每天都有讲究,而且大部分的日子都会有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如今宗族飘零,咱们娘俩迁到蜀地,很多东西娘做不来就没坚持了,只是苦了你,天天就只能惦记着花生酥。娘小时候可是看不上花生酥的。”
刘煮听罢隔着衣服摸了摸那三块花生酥,确认无误后面眉头一皱,面露疑色,抬头问道:“娘,这世上还有比花生酥还好吃的东西啊?你小时候吃的多吗?是不是你娘也不让你多吃啊?”
陆听雪瞪了刘煮一眼,话语中多了几分严厉:“什么你娘,你应该叫姥姥,以后不可以这样说,听到没有。”
刘煮低下头,含糊地“哦”了一声。陆听雪不曾打过刘煮,平日也很温和,算是慈母那一类型的,但是每当陆听雪语气里多了点严厉的味道刘煮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害怕的不行。刘煮自己也纳闷: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
陆听雪眼光温和了几分,停步摸了摸刘煮的小脑袋,说道:“说来你姥姥也就和我一样会做个花生酥,其他那些个好吃的桂花酥,白云膏,蛋黄酥,桃酥等等都是请外面的人做的,娘小时候是吃了不少,咱这镇上也没得卖,你可就没得吃了。”
“嘿嘿,那姥姥做的花生酥肯定没娘做的好吃,要不然娘怎么会看不上。”
“你这小马屁精,说话越发招人喜欢了。”陆听雪嘴角勾起,蹲下身捏了捏刘煮肉嘟嘟的脸蛋。
刘煮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按住陆听雪的手,神秘兮兮地问道:“娘你说我之前是不是个少爷命?”
陆听雪先是一愣,随后笑出了声,说道:“在娘的心里,你永远都是小少爷。”
时至丑寅之交,月色渐淡,山间吹来了微微的风,陆听雪手上的灯笼轻轻摇晃,地上的灯影也随之荡漾,像酒杯中晕出的波纹。母子二人已行至后山半山腰,眼前就是山门,大约再要上一刻钟的时间就能爬到山顶了。刘煮虽然看起来胖嘟嘟的,但是心性却出奇的好,一路上没有哭闹,只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陆听雪一些怪问题,比如为什么后山没名字,为什么山里会吹风,我们去祭祖老祖宗会不会知道等等,陆听雪有些能回答,有些自己也不知道,只好告诉刘煮让他日后自己探索。后山的山门为木质,选用山中出产的金丝楠木,厚重质软,易于塑型雕纹,顶檐四角均有狻猊,獬豸,行什三兽雕刻,寓意保平安,断善恶,降邪祟。山门正面悬一匾额,上书:“不见青山”,两根柱子上也没挂木板,直接刻着一对联: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
刘煮一般都在镇子上活动,很少会来后山,能爬到山门这里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前几次烧香祭祖都是在睡梦中被陆听雪抱上去的,所以今天算是刘煮第一次见到这山门。远远的看着还没什么感觉,走上近处刘煮便觉得这山门十分特别,尤其是两根门柱上的联,不说内容,刻下的字是个个显得笔力虬劲,如有剑气纵横,靠近去闻,还有股淡淡的异香。不知怎的,刘煮越是靠近越有股子去触摸山门的冲动,像是已经等了千百年,就为了抚摸一下这段略显斑驳的木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刘煮郑重抬手,把手贴在了门柱上。在这一瞬间,刘煮双眼紧闭,束好的头发无风自动,门柱上的二十二个字大放光明,照的月亮暗淡无光,山间听得虎啸猿啼,镇上见得群鸟飞起。刘煮只觉一股悲伤的情绪自指尖传入身体,像是母亲突然离开了自己,像是天上的群星没了光亮,双眼静静地流出泪来,同时一段段朦胧的影像在脑内掠过,熟悉却看不真切。
陆听雪见刘煮引此乱象一时间也是慌了神,心中激荡:按理说小煮尚未定性,经脉未通,怎会引此地字破镜都少见的异象?莫不是气运转换之事出了问题?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听雪自知不能拖下去了,心中已下了决断,只见她双手结玄武印,体内气机奔腾如江河,一瞬流转八百里,双眼由黑转赤,色泽如血,光亮如月,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冷艳了起来,像是刚刚升起的血月,勾人又危险。陆听雪低喝一声“镇”,手上改万神印,背后显出玄武虚影,随后往刘煮背后神道,至阳,命门,腰阳关几处窍穴虚点,背后玄武蓦然怒目,金光大盛,一道光束自陆听雪指端射向刘煮,只是光束接近刘煮身后一寸范围便如雪花入滚水般消融不见。
陆听雪见状顾不得稳住体内乱窜的真气,从怀中掏出一块漆黑的鱼形玉佩,本来还有些犹豫,可刘煮的情况越来越诡异,身上黑白两色交织流动,二人所立之处的石阶也被无形的剑刃割出了裂痕,陆听雪狠狠地一跺脚,“刘清,这次你可得顶点用!”嘴上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上往玉佩中灌入一丝真气,随后玉佩化为齑粉,一道黑芒往山顶飞速掠去。
渐渐地,门柱发出的光亮开始变淡,刘煮依然紧闭双眼,脸上带着两道泪痕,轻轻地向后仰去,陆听雪刚想去接,却见刘煮飘了起来,身上的黑白之气隐没不现,周身激荡起肉眼可见的凌厉剑气,在山门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当刘煮升至与匾额平齐时,疾风骤起,山路上的砂石被吹起,老树的枝叶摇晃,哗哗作响,前些日子落的叶也被卷上了天。天空中的月渐渐消失不见,自紫薇星起一颗接一颗的星星开始闪烁,最终漫天星光照的夜空亮如白昼,有些星辰的颜色由白转紫,组合排列成一幅玄妙不可言的画面。山门上木质的匾额消失不见,“不见远山”四个字开始围绕刘煮旋转,起初比较慢,后来越转越快,让人看不真切,最后连成一条线,聚成一个白色的光点飞入了刘煮的眉心。
神识中刘煮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模糊的光影在眼前穿梭,一切是那么熟悉却无法记起。时光流转,像是自己生生世世的记忆都被摆到了眼前,却被孟婆汤逼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光球,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卖薪沽酒,伐木丁丁;观棋烂柯,山中徐行。我见青山应如是,不见远山有姓名。”刘煮不知怎的,听此诗句只觉胸中憋闷,心中困厄失了大半,也跟着念了起来,而且越念越高兴,最后跳起了舞,欢欣异常,好似在庆祝自己的降生一般,光球绕着刘煮转起了圈,一明一暗地亮着,像是在陪刘煮玩耍。过了一段时间,光球和声音都消失了,眼前的光影开始分崩离析,刘煮自觉有一道温暖的气息自指尖起向周天循行,通行十二经之后便在脑中泥丸宫停留,像是找到了家一般不再移动。刘煮本想去探查一二,可是一直不得其法,只好作罢。待到体内一切安稳下来刘煮想睁开眼时,一股倦意却让刘煮陷入了沉睡。
光点进入刘煮眉心没多久,刘煮的周围也平静了下来,剑气不再纵横肆虐,闪烁的星空恢复了正常,刘煮开始缓缓的下落,陆听雪见状赶忙上前把他抱在怀里。
一时间天地俱静,微风习习,除了山门上的剑痕和消失的匾额诉说着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