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一章风声过往
马琴周转半旋的流水调子，在正午凝静光润的阳光下，随风飘骋。
润朗光柔下，被忽儿转向的、稍微清冽的北风，撩起空气中烟篆一样平掠的的微尘，传递到边关上。
划清生死界限的地方，音声却是生命遮不住的真实。
梅勒泰马琴人跳荡的一颗灵魂，真实地裹紧弦颤，心灵集结在手指尖，扯动一音就是放飞一个魂魄。千百年的最喜的、最疼的……感觉，不再是藏匿在皮肉之下的哑巴。
祥和与凝静中，真实袒露的心情，一个古老习俗的痕迹，很快会让各种持动狂戈的刀，瞬间松动在琴风中。
恻隐感不小心融化了极端固化的仇罹。属于生命本真的心思，仿佛旷风中漫自飞扬的长发。与长高的蔓草一道儿疯扬起来。
颤响在起伏琴音中的空气，在太阳炫光下变得明亮而通透。让所有沉浸在正午光线中的物体，浑廓的边线嵌着刺目的光棱。现实质物被生动渲染成——轻盈欲飘的羽状神物。
光感迁化，万化轻盈。
融化刀戈痛疤，随感性的风一意荡平大地的瞬间，痛苦留在心里的僵硬颗粒，突然脱落丑陋的铁痂。
梅勒泰欢荡在草场的马匹，牛羊，随风跳飘的姿态，就像古俗描述的陈旧画面。
此刻，春光下，边关上沉淀了心血来潮的拼戈。
鸿泰将军缷落负重的铁骑披挂，松褪刀马旦装扮。她正想迎风修饰泼落的发瀑。忽然身形一窒。双手松开挽结的头发。
光线、风线……都这样美妙。在这样的天光下，惬意完成的美丽琐碎，在女孩子的心思里总是精细、浓密、希翼、光漾。
而一丝一缕的马琴突然将瞬间的春光折断了……
不堪可听的马琴，神灵一般把沉寂到快要忘记的知觉，全部唤醒了。
梅勒泰草香的薰呛，似乎突然噎着鸿泰发颤的喉咙。那些阳光下烈性撒野的新马，控驭中吒响的风鞭，梅勒泰舞蹈的女子……这些过往流失在铁戈锵锵火星中的片段点滴，滚流般随音乐流淌出来。
鸿泰抱紧脑袋，疯摇着，像一个烈性的汉子。执意挣开那种知觉的盘绕。
她清楚：恋故了，自己手中的刀就不再那么快了。而且，琴声总让她一颗心簌簌颤抖。汹涌的各种不安，不断提示：自己就是无形毁灭一半亲随的、梅勒泰很可恶的人。
变调中幽怨滚荡的缠绕丝线，已经翻腾自己那颗躲藏不了真实感的一颗心。
从来不嫌铁蹄踏戈、喋血杀伐的她，此时已经难以摆脱琴声不竭的缠绕。
而那古老琴声碎心般演义的就是：一个幽怨得快要痛苦风涛，匍匐般埋藏血肉的传说。
鸿泰忽然发现强硬的自己，外在的这把刀，再也剔不掉沉沉盘亘在心里的、重重矛盾驻立的壁垒。
脚力看向一味站在风中，姿态偶尔变得凌落的动作。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鸿泰缓慢地抬起头，仿佛一个僵硬的木偶人，又缓慢转身，看向遥远的梅勒泰。一动不动了。
空间里，来自梅勒泰琴声，祭祀法器一样驾驭——北风高骋空气飞扬的平仄调儿，凌空跳变着一个音调就可以折断心力的低音。梅勒泰古调里拉长的哀痛声，以魂魄可感的直锐知觉，折磨着鸿泰一颗不堪应对的心。
只有此时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梅勒泰女子那样，自由地舒展臂膀，站在光焰欲燃的梅勒泰大地，尽情歌唱长流不息的喜山河。
也不配轻松地逾越边关凶险的界限，沾染梅勒泰每到旺生季节草长莺飞的风。
她只知道：自己执拗地紧握双戟，站在大郡与黏族清亮的界石上，痛苦看着：两种常年岁月中千变万化的风景，收获自己自以为是——可以收到两样平安与吉祥的熏风。
眼睁睁地看着视线的东西，存在就是获得。即便存在者带给自己的是痛苦。她也愿意将黑发消磨成白发苍苍，垂头一瞬就倒进荒草的丛里，不再起来……她也不愿自欺欺人地用简单的走离，逃避风景。
逃离风景，只会显得：对一颗真实心说假话。那样，荒怠了真质视角，只会更深地留下意识与知觉感空洞的——疼。
是的，世界在生命灵魂上是极端残忍的。一颗心的疼，即便不堪地承受着了，疼才会在生命可感的尖厉的石头上，以质感的破碎。证明——那些残忍疼的丢失。
丢失了，灵魂就觉察不到了。
“鸿泰哦，你这是……何苦……啊……”心里仿佛喜山河昼夜翻腾滚荡的蓝波，这个不竭的声音今天流过了，明天还会河水一样响起来。
此时的鸿泰将军心里翻滚的，就是这种畸变到不堪承受的循环逻辑波中。
风，旷野的风，迎面刷动在温柔风中，强硬支撑着不动的华丽轮廓。
哦，长长的马琴粘著正午的薰热，熟稔调欢牧马铁骑、马匹、牛羊、飞虫的血脉，春草一样蓬张着——生命力量的放肆在空间的线条。
一颗被太阳烘焙的心，已经难以抗拒灵肉，以冷厉放逐掉——心头万千中疯扬起来的念头。
琴声不断伴随细微的喜山河河水滚荡的流动，膨胀着只有心灵可见的一幅幅重叠的画境，矗在鸿泰直觉最容易看见的地方……鸿泰将军难以有力挽结的髻朵，随着一声谁也听不见得叹息，又扑地零散不收了。
湍急随风摆荡在脑后飘摇的发浪上，似乎嘶嘶地伴响了琴声、喜山河的流淌。
蓦然，鸿泰将军羞愧地低落一直僵硬的头，脱落厚重马装的她，双手忽然飞快地掩着脸面。
造化从来都是蓬勃生长的力量，密植万感中，痛苦锁困的灵魂就是一线瞬间风逝的烟篆。任性调欢在大自然的琴声，风声……肆意抛落这个惯战铁飒声中的铿锵者——浑整不敛的散发。
脚力刚要说什么话，却见赵老将军宽大的手，又一次坚牢地罩在肩膀上，将脚力拽走了。
脚力隐隐感觉：自己任何一个小小的举止，在这儿都只会无形地放大痛苦。
可是……他一颗敏感的心触，仿佛一下子听到：各种攒集在风浪中，低徊声的反复、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