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又说,“也不能全怨我呢,裤子是她自己解开的,我就是再有定力也不行哩,谁能抵挡得住呢……”本来是去找他办事的,本来是诚心诚意地去看他的,听见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去看他的人真是尴尬极了,真是无地自容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被他说得毛毛躁躁的,虚虚实实的,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也就顾不上再说别的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走,一溜烟回到家里,问自己的女人:“到底是咋回事?只是三次么?”女人就说:“他一个快死的人了,说出来的话都是胡话,鬼话,鬼话你也信么?”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拒不认账,就觉得也许真的是一番鬼话呢,正常的人,正经的人,哪能那么说话呢?可是,转念又一想,也不一定就是鬼话吧?他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哩,一套一套的,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样样不少,就觉得这事有些不寻常,也许没那么简单呢。再看看身边的女人,光光的脸,肥肥的乳,就越发觉得可疑,就知道这事可能已经永世都理不清了,澄不清了,随着那一个病情的加重,必然成了一桩无头案,心里从此也就埋下了一个硬硬的梗。
听见戴玉说出那种话来,不仅去看他的人被他说得心里很乱,就连他自己的女人也觉得心里很乱,猫抓一样地难受。他的孩子们也都觉得很气短呢,有这样一个爹,从前是那样的风光,那样的说一不二,现在却真是丢死人了,真的没脸出去见人呢。孩子们觉得再不能这样下去,让他们的母亲想想办法。
后来,戴玉的女人就想出一个办法,看见他张嘴想说话时,就急忙上去用手把他的两片嘴唇捏住,不让他说出来,把他的那些话扼杀在喉咙里,堵回他的肚里去。一捏住他的嘴,他就呜呜地叫,用白眼睛看人。叫也就是叫几声,看也就是看几眼,毕竟还是把他要说的那种让家人和外人都觉得无脸都觉得蒙羞的混账话给他成功地堵回去了,堵回去了就是胜利。
以后,凡是来家里看他的人,都是放下东西就走,说还有别的事,明显地是一会儿也不愿意多在,明明回去没事,也还是要赶紧离开,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就怕他突然之间又痛哭流涕地说出那种事来,什么三次呀,瓜棚呀,谁都怕听到呢,谁都不想让那种事忽然糊到自己的头上呢。他说完就没事了,那一头的那个家庭却从此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看见来的人放下东西就走,戴玉的女人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对来人说:“坐一会儿再走吧,我把他的嘴捏住,不让他说。”有的就碍于面子稍微坐一会儿。有的人却说:“算了,不要捏他了,他也怪可怜的;我真的还有事哩,孩子他姥姥也病了,我得去看看。”说完就走了。
女人看看人走了,就说戴玉:“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真恶心!”
有人对我说,这一回他是真的不行了,人已经完全脱了相,眼睛也变成了黄的,玻璃珠子一样了。
终于有一天,戴玉的女人忽然来找我,说是戴玉让她来的,他很想见我一面。我本来也正想去一趟的,所以立即就和她去了。到了家里,戴玉本来正睡着,我说:“那就让他睡吧,好不容易睡着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看看他们家里的情形,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凄凉,大白天的,他却睡得那么沉,以前哪有这种事呢,正经该睡的时候他还不睡呢,精力旺盛得像十头牛。但他的女人却非要把他叫醒,于是就叫醒了。
戴玉睁开眼,看见是我,一下抓住我的手,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泪流了出来,先是细细的两行,后来越来越粗,很快就流得满脸都是。
他哭着对我说:“德龙兄弟,我对不起你哩……”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他的女人马上又惊得变了颜色,急忙上去用手捏住他的上下嘴唇,不让他再出声。女人一边捏着他,一边面有难色地对我说:“德龙兄弟,你看这个不要脸的,他又要说那事;不管谁来了,他都要跟人家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做过多少,好像全村的女人都和他睡过呢。”
我让女人不要捏他,但她不听,一直不敢松开手。戴玉呜呜地叫着,用愤怒的白眼睛看着他的女人。实践出真知,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女人已经逐渐掌握了一种技巧,学会了用巧劲儿,不需要太费力就能把他的两片嘴唇捏得紧紧的,牢牢的,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时候不得法,捏两片嘴唇,用的却是全身的力量,捏一会儿就累得她满头大汗,人困马乏。
我对女人说:“放开他,让他说。”
他能说出什么来呢?我想,无非就是说和我的女人有过三次,或者三十次,前十五次在瓜棚里,后十五次在别的一些想不起的地方,对此,我也是有准备的。他的女人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戴玉张开嘴,先是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也顾不上骂他的女人,使劲地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德龙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这么多年,我也不知怎么了,像是吃错了药,无论看见谁,都想和人家斗,一心只想着要把别人斗败,我不是人哩。”
听到他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他的女人,还有我,不禁都松了一口气,他的女人也放宽了不少心,开始坐到一边擦脸上的汗。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安慰他,让他不要乱想,也不要多想,好好地安心养病。听到我这样说,他的眼里慢慢地又有泪沁了出来,他想再挪过来一点儿,离我近些,可是他挪不动。他的女人对他说:“别动了,就在那儿躺着吧。”他看了看,就不再动了。那时候,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心里想,这哪是戴玉呢,这哪是原来那个高大威严谁都不在他眼里的戴玉呢,分明是另一个人么,一个我们完全不熟悉甚至觉得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就是在这一次,他嘱咐我村里的事情以后要多操心。“哥哥这一次是过不去了,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说着,看见他的女人到外屋去了,又忽然压低声音说:“鬼已经来过了,我看见了。”我问他什么鬼?他说:“就是将来带我走的鬼啊。”又指着外屋的方向说:“我没和她们说过,怕把她们吓着。”我说:“你一个党支部书记,还能信鬼?”他说:“我从来不信,临走了,就让我最后信一回吧,我真的看见了。德龙兄弟,你是没见过,真的好吓人呀,里面穿着中山装,外面套着白袍子……”
我想,他说的该不会是来给他看病的医生吧?
这年冬天,村里开始分地的时候,戴玉死了。尽管对这事早有预料,可当戴玉的女人穿着一身白孝衣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门开着,站在屋里。能看见外面的枯枝和雪,还有一个他们的亲戚,站在台阶下,挎着一篮子纸钱,鬼一样地朝屋里张望。
一个十八九岁的愣头青,一脚把大队办公室的门踢开,进来就出言不逊地训斥我,骂我,首先骂我是王八蛋,不容分说地给我定了性,然后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来转去,地又转回来了,事实证明我爷爷是对的,你们都错了。”
我让他说得有些糊涂。我问他:“你爷爷是谁?”
他不回答,却麻利地挽起袖子,朝我晃了晃他那年轻的拳头,像是要上来打我。旁边有和我一样上了年纪的人说:“他爷爷就是杨秀秀,这是杨秀秀的孙子。”
原来是这样,我一下就明白了。于是,我对他说,当年是国家的号召,不是我非要让你爷爷入社,我哪有那么大权力?你爷爷那么一个人,他能听我的么?要是没有那样的政策,你爷爷就是想入也没地方入去,旧社会他咋不入呢?旧社会没有农业社,想入都入不进去。
旁边的人们也都说他:“这孩子,真是个愣货,老一辈的事你掺和个甚?这种事情,连中央,连国家自己都弄不清楚呢,你能闹清楚?赶快到村口打台球去吧。”
愣头青在地上腾腾地转了几个来回,又上天入地地比画了一阵,临走前把他的拳头恢复成巴掌,又指着我的鼻子说:
“不管咋样,从此你们再也管不着我们了。”
我对他说:“也没想要管你们,把你们的地种好,把你们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说着话,我忽然觉得时光好像又倒流回去了,当年我对杨秀秀就是这样说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如今面对一个四五六不懂的愣头青,却还在重复说着当年说过的话,我忽然心里有些灰呢。文玉不在了,戴玉也不在了,河东过去的那些绿水一样的麻地和金黄的油菜地也都不在了。就在那些如今已消逝了的地边,豪情万丈的张区长不止一次地向我描绘过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和宏伟蓝图,尽管很多东西连他本人也很难想象出来,但他总是尽力去想,尽自己的一腔真挚的情感和理想去想,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地去构筑,去完善,每次说到激动人心的地方,他的脸是红的,眼睛里是湿的。
张区长,我好想他哩。
站在河边,我一下就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河东的榆树院里,我们抬着里面能蹲下一个人的大锅,从冬日的光滑的河面上走过,几个小队长劈柴生火,忙得烟熏火燎,后来,浓雾一样的水汽就渐渐地弥漫了整个院子……第二年春天,燕子飞来,柳树吐绿的时候,我们早早地就把榆树院里的房子清扫出来,就等着张区长带着人回来。一个春天过去了,一个夏天过去了,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他们仍然杳无音讯。一年,两年,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榆树院里的房子坍塌了几间,窗户上结满了蛛网,院子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野猫在草里跑,白蝴蝶在草上飞。
眼前的这条河也越来越瘦,越来越细了,在有月亮的晚上,看上去更像是一行泪水。
每次走进村里的办公室,看见只有拐子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守着那台陈旧的扩音器,话筒上蒙着的一块绸子还隐依稀能看出一点儿原来的红颜色。唯一的一张报纸,拐子也不看,来了就都整整齐齐地堆到一起,已经堆得很厚了。天气好的时候,拐子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捉捉虱子,晒晒太阳。有一次,我来的时候,他竟告诉我说,他发现太阳的里面其实是绿的。我对他说,没事别老盯着一个东西看,容易把眼睛看坏了,腿已经坏了,别再把眼睛闹坏了。
有一年,村里一家姓廖的兄弟几个为了争夺家产,大打出手,爆发了一场持续了好长时间的战斗。我从乡里开会回来以后,听说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了,有人已被送到医院里去抢救。但是,剩下的没负伤的那些人还在继续打,稍微吃一点儿饭,稍微睡一会儿,醒来就再接着打。所有的玻璃都碎了,到处都变得扎人,晃眼,好几家的猪、鸡,死的死,亡的亡,房顶上都开了天窗。
我从乡里回到家里,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就赶忙去调解。你四婶让我吃完饭再去。我想,那又得耽误多少工夫,那边战事正酣,闹不好要出人命呢,我哪能坐在家里吃饭呢。我对她说,回来再吃吧。你四婶也没吃,她就在家里等着我回来一起吃。我和她都没有想到,那一走,却再也没能够回来。
那几个熊人,我至今都恨他们哩,为了一点儿东西,相互之间打成那样,连畜生们都不如哩。我走进他们的院子里,他们正在打,院子里响成一片,我喊了一声,根本没有人听我的。我上去想把他们拉开的时候,一块砖头忽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就是被那块砖头打死的。至今也不知道那是谁扔的,肯定就是他们兄弟几个中的一个,出不了那几个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替谁死了。
我离开那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村里的时候,听见你四婶还在家里哭,炕上摆着那顿我和她两个人谁也没有动过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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