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我最早姓秦,和朝廷是一个姓。后来上面不让姓了,说一户人如何能与朝廷同姓,就把这个姓收走了。好多年,我们有名无姓。
也有过一个四叔,不过不是你,他叫雾独。
雾独死得很早,是为他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死的。朋友是一个名叫负行的女子,有丈夫,有孩子,父母也都在。不知因为什么事,负行的一个仇人要挖出负行丈夫的心。雾独问那个人,挖我的行么?那个人竟也同意了。有了仇人这句话,雾独就转过身去,别人都以为他是在祷告,或者是在准备反击,但等他再转过身时,他已给自己开了膛,手里托着他的心,对朋友的仇人说,给你取出来了,你来拿吧。说完就倒下了。朋友的仇人捡起那颗还热乎乎的心,临走时对名叫负行的女子说,两清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我学会打铁的时候,雾独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我一直在咸阳城里打铁,打一些马掌,钉子,砍刀一类的东西。三原那个地方有一个孩子,经常来我这里买钉子。问他买钉子做什么,从来都不说,每一回都是放下钱,拿了钉子就走。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但是,你跟他说话,他又明显地能听懂,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想说,后来我也就不再追问他不再难为他了,或许是家里的大人不让他说吧。
我的一个织席子的朋友有一天领来一个人,小个子,丹凤眼,说是叫重光,要在我的铁匠铺里住几天,就住下了。织席子的朋友与我之间全是义气和情谊,但对那个丹凤眼的叫重光的人却全是敬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处处都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敬重和尊崇。我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从来没有问过,问那些做什么呢,想说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说的。我还是每天继续叮叮当当地打我的铁,他们两个,有时候出去,有时候则一整天都坐在我铺子后面的房子里,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两个在后面吃,我一个人在前面的铁匠炉子前吃。
织席子的朋友对我说:“重光是个面薄的人,怕羞呢,不敢到前面来吃,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说:“我怎么会怪他呢,他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不敢来前面吃,那就在后面吃,前后都是个吃,在哪里吃不一样呢。”
天黑下来以后,街上没有人的时候,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名叫重光的人就会悄悄地不声不响地从后面走到前面来,站在一旁,看我打铁,溅起的火星有时会蹦到他的身上,他也并不躲闪,我觉得他也并不像织席子的朋友说得那样胆小。我看他的时候,他就会朝我笑一笑。铺子里不点灯,有炉灶上的火就足够亮了。不过,名叫重光的人似乎更喜欢站在暗处。我看到,在我这里住了几天,他看上去比刚来那会儿白了不少,刚来的那会儿像个陶俑呢。
也是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名叫重光的人又悄悄地从后面过来,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我打铁。打完最后一副马掌的时候,我停下手里的锤子,水里哧地响了一声,脸前腾起一阵雾气。听见名叫重光的人问我:“会打铜钱么?”
我愣了一下,赶紧把扔到水里的马掌捞出来。名叫重光的人又向我比画了一下,我才终于明白了。我对他说:
“会打也不敢打,那可是要灭门的,除非不想活了。”
听见我这样说,名叫重光的人笑了笑,又回到后面去了。
织席子的朋友对我说:“重光夸你呢,说你是个老实人。”
别人这样说,我也没往心里去,还是继续打我的铁。
有一天,织席子的朋友的妹妹来到我这里,来找她的哥哥,说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回去过了,这些日子以来,连席子也不织了,家里的人也见不上他的面,更重要的是家里的米面也早就没有了。我对朋友的妹妹说,我见过她哥哥,再见到他时,一定让他回去。朋友的妹妹走的时候,我给她装了两升米让她带了回去。她在的时候,我没对她说,我知道我的这个织席子的朋友每天都和那个名叫重光的人在一起,出来进去都形影不离,自从认识了那个小个子的丹凤眼,他或许早就把织席子的事全都忘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甚至也许忘了自己是谁。而那个叫重光的人,我一直都觉得他来历不明。
天黑的时候,织席子的朋友和重光又从外面回来了,提了一点儿荷叶包着的熟牛肉,一壶酒,邀我到后面去饮酒。重光先到了后院以后,我把织席子的朋友叫住,问他有多少天没有织过席子了?听我这一问,他顿时显得很难为情,承认自己真的把织席子的事给忘了。接着,我又告诉他,他的妹妹来过了,家里人在找他呢,家里已断了炊。我的话到底让他着急了起来。他向我保证说,就这两天,一定抽空回去一趟,并且赶快织出几领席子,拿出去卖了。我对他说,你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老娘和小妹都饿死了,看你后面这些年怎么过?街上的邻里们会唾死你。我的话对他触动不小,好像把他哪个地方弄疼了,那一晚,他和重光在一起饮酒的时候,第一次变得闷闷不乐,心里或眼前像是有苇子在跳动,软软地飘着。
第二天早上,当我起来生火的时候,发现织席子的朋友和重光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打了一天的铁。到天黑的时候,刚想坐下来喝点水,一个人咚的一声从外面撞了进来,一看,正是织席子的朋友,身上有土,脸上还有血。我把给自己倒好的那碗水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完,然后湿淋淋地告诉我说:
“重光出事了,被官府捉去了,脖子上套着铁索,一路牵着走了。”
我问他官府为什么要捉重光?他说不知道。我就说:“肯定有原因,街上那么多人,谁都不捉,为什么单单捉他呢?”
织席子的朋友对我说,他要去救重光,可是又明明白白地知道救不出来。我对他说,眼下最应该救的人是你的老娘和小妹,而不是重光;重光当然也应该救,可是你根本救不出他来。在我的劝说下,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掸去了身上的土,终于决定要回家去了,暂时先不管重光,先回家织两天席子再说。他的老娘和小妹不仅仅需要吃的,也更想见到他的人呢。
我相信他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织了几天席子,也相信他不时地还往外跑,他的心思并不在家里,也不在那些席子上。果然,有一天,他风一样地从外面跑进来,关上铁匠铺的门,十分高兴地对我说,他刚刚得到消息,重光从狱里跑了,官兵们正在四处搜捕捉拿。我能看出来,得知重光跑了的消息后,他是真的高兴,说话时,他的那张瘦削的带着菜色的脸上还在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呢。那时候,我听到街上有喊声,还有不断地跑过的马蹄声。织席子的朋友坐在我打铁用的一尊砧子上,脸上是一种既担忧又高兴的神色,有时他会一个人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出神地看着某一个地方,自言自语地说:“是龙就不会被困住。”
我问他:“谁是龙?难道是那个叫重光的人?”
织席子的朋友抬起头看着我,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也不想再继续遮掩下去了。他对我说:“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再一直瞒着你了,再瞒下去,我会没脸见你。我告诉你罢,重光不是人,是条龙哩。”
我问他,怎么知道重光不是人,是条龙?他想了想,说,这事不能细说哩,反正知道,重光一定是条龙。又说,那么多的铁索上上下下地拴着他,他能跑出来,这本身就足以令人称奇;寻常的人能行么?把你那么拴住,把我那么拴住,我们能跑出来么?只有等死了。但是,重光却摆脱了那一切,像只大鹏一样地飞走了,那些东西对他没有作用呢。
我说:“也不能就因此说他是一条龙罢?一个会奇门遁甲的人也能逃脱得了呢。”
我的话让织席子的朋友明显地有些不悦。他说:“连我的话也不信,这些事,我连我的老娘都没有告诉过,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却不信。”
我想起了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名叫重光的人,想起了他说话时尽量遮掩着的那一腔蛮子口音,他明显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我觉得他像是楚国人。
织席子的朋友说:“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你,你不要轻视重光,他是做大事的。”
我说:“什么大事?”
他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数落我,说我:“你整天只顾叮叮当当地打铁,什也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呢?
他说:“要不是家里有老娘和小妹,我早就走了。”
我问他:“是去找那个叫重光的人么?”
织席子的朋友点点头,也知道自己被家里绊着,至少一年半载之内走不了,哪里也去不了。另外,也确实不知道那个叫重光的人如今到底跑到了哪里,天下这么大,一个人东躲西藏,另一个人要找他,真比上天还要难哩!再远的先不说,光是从咸阳到洛阳,就得走上好几个月,那还得要一路上顺利才行。
我把炉灶上的火稍稍拨旺了些,又在上面压了几块炭,将三四根铁条插进火里,让它们慢慢地烧着。昨夜快掌灯的时分,有两名樵夫找上门来,要我给他们打造几把砍刀,他们常年出没在太白山上,手里的刀要是不顺手,不仅砍柴不易,有时连命都保不住呢,狼虫虎豹,鹰鹫蛇蝎,没有一天不遇到的。我答应给他们打几把最好的砍刀,我选了上好的铁,几番淬火,我不想让他们带着我打的刀,又到山上被吃了。
织席子的朋友满腹心事地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把烧红的铁条从火里抽出来,他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凉水,让我在一起一落的打铁声中感到一种微微的寒意。
忽然,他说:“重光其实不叫重光,他的真名叫陈涉。”
我一边打铁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有一个名字就够了,为什么要用两个名字呢?陈涉就陈涉罢,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好的,更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名字,为什么又要叫重光呢?依我看,重光这个名字还不如陈涉呢,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搬着石头砸自己?当手里的铁条渐渐地变宽变薄时,我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我把它重新塞进水里。
我们一家人,连姓氏都没有哩。
我对他说:“帮我拉几下风箱。”
织席子的朋友愣了一下,很快就坐过来,拉起了风箱,炉火开始呼呼地响了起来,开始变红,变青,完全变成了一堆紧抱成一团的力气,变成了一堆刀都砍不断的灼热的筋骨。我看见那些铁条在里面煎熬,慢慢地改变着容颜。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告诉他说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