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我的祖上跟随当时的皇帝过江去收复秦地,七十年后,我又跟随当今的皇帝过江去收复秦地,走的路线都是一样的,所遇到所看到的情景也几乎都是一样的。过了一两个月后,拓跋氏的人朝北败走,秦地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就要返朝南归的那天,秦地的百姓扶老携幼,都来相送。有的老年人哭着说,秦地的百姓已经过了二三百年没有皇帝的日子了,就像是一群被遗弃了的子民,年轻一点儿的,年幼的一代人,甚至不知皇帝为何物。没有了皇帝和国家的家园,就像一片无主的土地,谁想来占就来占,谁想来打就来打。秦地的百姓痛哭流涕,他们不想让皇帝走呢,想让他永远地留下了。他们对皇帝说,长安十陵是公家祖坟,咸阳宫殿数千间是公家屋宇,您舍弃这些要去哪里呢?眼前的情景让骑在马上的皇帝也流下了热泪,作为他们的一位时常感到鞭长莫及的皇帝,作为也是曾经的秦地人,他也想留下来呢,可是国都却在江那边的南方,又不得不走。时令已进入深秋,秋风刮过,白草遍野,寒鸦在附近呼号,鸣叫着徘徊不去。离别的情景让许多跟随皇帝的人都变得神色凄然,有的用袖子遮住脸,有的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荒草。
七十多年前,收复秦地后,将要离开南返时,就是这样的一幅情景,秦地的百姓跪倒在路边,请求朝廷留下来,不要再舍弃他们 ……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情景忽又重现,与当年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当年跪在路边的那些人都早已不在了,现在这些人是他们的子孙后代。
皇帝率领的队伍缓缓地向南移动。秦地的百姓含着泪在后面问:“不知何时再能回来呢?你们这一走,我们不久又要遭受涂炭了。”
皇帝听了,泪如雨下。
辛未四月的一天,我正在殿中值夜,皇帝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其时已近三更,看见皇帝突然进来,我吃了一惊,赶忙上去行礼。皇帝摆了摆手说:“又没有别人在场,就不要跪了。”
请皇帝上座,又端上茶。
皇帝问我:“南朝大约有多少寺院呢?”
有多少呢?那就多了,仅是江南这一带,就遍地都是,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
皇帝说:“朕入睡以后,耳边还时常能听见和尚们的木鱼声,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日里夜间,整个江南,一片佛声。”
我小心地看着皇帝,他是忧虑过度。
皇帝说:“一个国家,佛事这样盛行,朕不知道是好是坏。”
皇帝是在问我,在期待着我的回答,希望我能给他一个让他略感宽心的答案,可是,我也不知道呢。在殿中坐到快到五更天的时候,皇帝说他困了,于是,我护送他回到寝宫。返回时,我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木鱼声。
不久,有几个人联名在朝廷提出要加封太尉萧道豫为太傅,很快就获准了。仅仅过去了两个月,朝廷又下诏书赐给萧道豫征讨特权,提升他为大都督,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兼扬州牧,可以佩戴宝剑穿着鞋上殿,进入朝廷拜见时可以不快步走,朝廷的礼官在司仪时不得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萧道豫再三推辞朝廷加给他的特殊礼遇。这期间,萧道豫的十个儿子,侄儿和部属,纷纷在朝廷及各地任职,计有侍中、左长史、南兖州刺史、南徐州刺史、豫州刺史、江州刺史、都督荆湘八州诸军事等。
半年以后,萧道豫又担任了相国,统领文武百官。朝廷又封给他十个郡,因为这十个郡,他又作了齐公,并且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大都督,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扬州牧等诸多官职,十个郡被称为齐国。十郡之一的宣城郡,太守龚运长离职回到家里,几天以后,萧道豫听说了这事,立即就派人把他杀了。临川王刘绰是刘义庆的孙子,他知道龚太守与凌源县令潘智是至交密友,于是就派心腹去对潘智说,您是先帝旧人,我是皇家宗族的近亲,按照眼下的情形,我们哪里还能够长久地保全自尽呢?如果我们召集联络朝廷内外的人,想必会有不少人响应我们,朝廷里的人不止一个人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苦于没有人提议而已。潘智立即把这事报告了萧道豫。初八日,萧道豫派兵诛杀了刘绰兄弟们以及他们的党羽。潘智因为有功,被提升为宣城郡太守。
春二月十日,萧道豫接受了封他为齐公的封号,在他管辖的十个郡实行了赦免。把石头城作为齐国世子的住宅,一切布置都和皇太子居住的东宫一样。到了四月初一日,萧道豫又接受了封他为齐王的封号,又增加了十个郡的封地。初三日,武陵王死了,人们都知道他不是因病而死的。十五日,朝廷又给萧道豫加封了更大的礼遇,把他的世子改称为太子。
二十日,众多文武百官来到正殿,要求皇帝把帝位让给齐王。
皇帝哭着回到寝宫。第二天,皇帝知道必须要去正殿让位给齐王,他又哭着钻到了供佛的伞盖下面。大殿的院子里站满了士兵,巫敬则用一辆木板车去接皇帝,把皇帝从伞盖下面叫出来。皇帝边擦眼泪边问巫敬则:“我会被杀掉么?”
巫敬则说:“只是让你住到别的地方去。皇上难道忘了么,皇上的祖先当初取代司马氏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啊。”
皇帝听了,又流出了眼泪。他说:“希望我以后世世代代再不要投胎到帝王家。”
听到皇帝这样说,宫里的人都哭了起来。皇帝对他们说,你们不要怕,我已给了辅国将军十万钱,他大概不会难为你们的。
这一天,知道皇帝就要退位了,就要搬出去住了,文武百官都陪着皇帝。
当天,侍中舒奉节正在宫中当值,应当由他解下皇帝的玉玺和绶带,但他假装不知道,他对来叫他的人说,有什么事呢?传诏的人说,让您解下皇帝的玉玺和绶带送给齐王。舒奉节说,齐国有自己的侍中,可以让他们办这件事。说着,便拉过一个枕头躺下了。传诏的人十分恐惧,便让舒奉节自称有病,这样就可以再叫别的侍中前去。舒奉节说,我没病,你让我说得了什么病呢?说完,朝服也没有换,就步行出了东掖门,回自己的家里去了。
为了立即解下皇帝的玉玺和绶带,朝廷当即让对齐国有功的俞笃千担任侍中,一刻工夫不到,新侍中俞笃千就把皇帝的玉玺和绶带解下来了,坐着车送到齐王那里去了。
让位仪式结束后,皇帝最后一次乘坐着彩车从东掖门出来,暂时到东边的官邸里去。皇帝真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坐在车里,他忽然问道:“今天我出行,为什么没有奏乐呢?”左右的人听了,没有人回答。
就在那时,忽然听见右光禄大夫颜琨在后面拍打着皇帝坐着的车子,这位三朝元老哭着说,别人把长寿看得可喜,老臣却觉得长寿可悲,不仅不能先死,竟屡次看到这样的事情。皇帝在车里问,是谁在哭呢?回答说是右光禄大夫。皇帝说,送他回去吧,让他不要再哭了。
隔了一天,还没见齐王即位。我听说齐王看到送去的皇帝的玉玺和绶带时,一再推辞,甚至躲到了帐幔的后面。他身边的人对他说,大将军这是怎么了?先皇帝已经般出去了,玉玺和绶带也都送来了,如今宫里的门都大开着,就等着您过去呢。齐王问,我登基以后,天下的人不会骂我么?身边的人说,放心吧,没有人会说您的不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们更关心的是眼前和将来,没有人会为一个已经退位了的皇帝赔上自己呢。听见人们这样说,齐王终于同意登基了。
天亮以后,齐王来到正殿,正式即位,改年号为建元,他的十个儿子都封了王。又在丹杨为退位的先皇帝建了一处宫殿,并派军队在那里守卫。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我仍然担任着中书侍郎。日里夜间,我时时都觉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找我。朝廷上下,谁不知道我是先帝的人。这期间,过去的相识也都不大再往来。月朗星疏的夜晚,看着窗外的飘摇的竹影,我常常会觉得好多人仿佛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但是,等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又看见他们,才知道他们都还在,一些人已得到提升,一些人正在努力。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快了,等待中的那一天或许就快要来了。
果然,没隔几天,有一天早朝以后,我刚出了东掖门,一名黄门执事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对我说,皇帝要召见我。我也没有多问,因为我知道从这些人的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那时候皇帝早已离开了正殿,我在他的南书房前面的一片小竹林里看到了他。这位昔日的太尉,骠骑大将军,齐王,如今的皇帝,正在一把十分宽大的椅子上坐着,他的肥胖当今无人能比。早在先帝未登基之前,我就听说,当时的皇帝常用他来做射箭的靶子,在他的肚皮上画一个圆圈作为靶心,当然,箭是用麻做的。大臣们对那个喜欢射箭的皇帝说,若要经常能够练习,就不能一次把他射死,射死就没这么个人了。这才改用麻箭。
我还没有行完礼,就听见皇帝已经开口了,他让我把一坛酒送到丹杨去。我心里一惊,这才看见在他的脚边不远处放着一个坛子。
我说:“要送给丹杨的谁呢?”
说完这句话以后,我看见皇帝的脸沉了一下,他显然不满意这样的提问。他说:“丹杨还有什么值得朕挂念的人呢?”
我又是一惊,果然是送给先帝的。那一刻,我好像看见先帝的脸浸在那一坛酒里,六尺多的身高小得只剩下几寸。
我说,陛下其实不必挂念那么一个人,就算他曾经是一只老虎,如今也等于是一只死虎。
皇帝说,死虎?他死了么?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知道为什么让你去么,如今满朝文武,只有你送去的东西,他才会放心。
我说,陛下!
他说,中书侍郎,朕自登基以来,还没有让你做过一件事呢,这是第一次吧?
话说到这种地步,我再没有什么说的,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可推卸的事情,皇帝让我抱着这一坛毒酒去送给先帝,我又能如何呢?大不了我替先帝把它喝了。
别过皇帝,抱着那坛酒就出来了。我叫了一辆两匹马拉的板车,我抱着那坛有毒的酒坐在车上,赶车的坐在车前,只有我们两个人,出了京城,朝着丹杨的方向走去。遇到上坡的时候,赶车的人就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那两匹马,鼓励中夹带着威胁。
有一阵子,我好像睡着了,睡梦中看见先帝和先皇后在丹杨的厨内亲自煮饭,一个站在锅前,另一个站在门口,在弥漫的烟雾中,两个人互相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听见先皇后问先帝,陛下,前日丹杨县令送来的年糕到哪里去了?先帝说,皇后啊,我看见那里面有些隐隐发红,像是有毒。又听见先皇后说,陛下……后面的话听不见了,只听见先帝在烟雾中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