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的雁门,草木葱绿,山花烂漫,鹰在上面飞着,羊在下面走着,猛一见,倒看不出有多少苦寒。我们进入到胡鼎云的太守府里时,一位面色黄白的朝廷来的官员正在与胡鼎云告别,两个人并肩从幽深的后院里出来,那位朝廷来的官员对胡鼎云说:“请放心吧。更何况还有屠阁老的器重,他人是想挡也挡不住的。”他们互相挽着手,穿过海棠花的长廊。
午后,胡鼎云回到书房,我们也跟着进去。胡鼎云在地上踱了一阵,然后坐下来开始写信。唐怀玉站在胡鼎云的对面,仔细地打量着他,我和顾新衫站在他的背后,看见他一连写了六七封信,然后分别命人送走。不断地有人进来,又离去。最后进来的一个人一进门就抽了抽鼻子似乎觉察到屋里有些异样,但当他看见只有太守一个人时,他的脸上不禁有些迷惑,我看见他的眉心锁了一下,警觉地看看周围,确信这间书房里只有他和太守两个人,但这样的确信又明显地让他有些不甘心。他一边虚虚地留意着周围,一边对胡鼎云说:“大人,崔知县送来七只鹿,他本人也来了。”
“你去办吧。”胡鼎云说,“把鹿先赶到花园里去。告诉崔逸,我就不留他用饭了。”
来人退出去后,胡鼎云起身从墙上摘下宝剑,在屋里挥舞了一阵。我和唐怀玉顾新衫怕被他不小心刺着,都站到屏风后面,因为他舞得十分不专心,不时地停下来,那道缓缓起落的白光也随之消失,仿佛被他收进了袖里。这位前程似锦的太守,目前正一步步地高升。他有四个儿子,他分别让他们两个学文,两个习武,又要求习武的那两个也得懂一点文,不只是一个武艺高强的莽汉;学文的那两个都会一点武,不能手无缚鸡之力;有朝一日,父子五人同朝为官,让那些没有香火传续的绝户头们看看,他们的官做得再大又有什么用?我们在他深深的后院里见到他最小的一个儿子,正在练习旱地拔葱,飞檐走壁,已经能从树头上嗖嗖地飞到屋脊上了。不仅如此,这个孩子还善使一对一百多斤的铜锤,每当挥舞起来的时候,便听见满地都是风声。顾新衫说,我当初要是有他这么两下,我也就不用上吊了。
这是初三初四以前的事。初五夜里,胡鼎云与他的夫人睡在一起,我和唐怀玉顾新衫站在他们的床榻前,看见他们夫妻一件一件地将身上的衣衫褪去,胡鼎云肤色偏黑,夫人则是一身细白丰饶的肌肤。胡鼎云说:“夫人,不久就要进京了,我们先庆祝一下吧。”夫人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在雁门这鬼地方早就住够了。”随后,她眼睛看着胡鼎云,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后倒去,随后,胡鼎云也顺着她的方向像一把铡刀一样铡下。
我和唐怀玉顾新衫从床榻前离开,退至帷幔以外,听见里面挂在帐子上的一个铃儿也响了起来,听见胡鼎云的夫人柔声说道,心肝,我嫁给你算了,你娶了我吧。又听见胡鼎云说,说什么昏话!你不是早就嫁给我了么,难道你不是我的夫人?难道还要再嫁一次?听到胡鼎云这样说,夫人像是刚从一个梦里被叫醒,伸出手将自己的一张绯红的脸捂住。
顾新衫蹲在地上说:“啊呀!这个女人啊,我就要被她笑死了。”
初六,胡鼎云的轿子在雁门城里的青石街上行走,东西南北四条街上走完以后,最后又回到青石街上,登上了城内最高的鼓楼,我和唐怀玉顾新衫也跟着上了鼓楼,看见雁门城如一盘刚刚摆好的棋,出现在下面。向北望去,隐约可见有一柱一柱的白烟从地上,山间升起。
手下的人禀告说,胡儿们已有多日不来了。
胡鼎云脸朝北,嘴里问道,为什么不来了呢?
一个人回答说,还不是因为大人您坐镇雁门么,他们都吓得尿了裤子;裤子湿了,他们每天在晒裤子,又晒又烤,离得火近了吧,把裤子烧了,离得远了吧,又烤不干,又都是皮裤,里面一尺来长的毛,不容易弄干呢。
胡鼎云说,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把我压晕了,压倒了,雁门就保不住了。
另一个人说,是真的呢,以前苗大人在的那时候,就镇不住他们,胡儿们一天要来好几回呢,不来三回也得来五回;一来了就在城外哇哇地乱叫,一面叫,一面已悄悄地派精细的人混进了城里。
“所以,得小心。”胡鼎云继续朝北望着,对手下的人说道,“不要以为人家总坐在火边烤裤子,再难烤的裤子也总有烤干的时候,一烤干了,穿上就又来了。”
听到太守这样说,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一齐朝北看,朝胡儿们平时常来的方向看,看见一人高的青草在涌动;再往后,青草滩过去,是一幕一幕的山。
初七,胡鼎云以一种闲适平静的心情对他的夫人说起他昨夜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正在赴京的路上,忽然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人站在路边,深深地向他施了一礼。又走了一段路以后,他回头去看,看见那个人还在那里站着。
这是前半夜的一个梦。到后半夜的时候,胡鼎云又梦见了他的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嘴唇青紫地站在一处房檐下,望着漫天的大雪。父亲对他说:“雪下得这么大,我好冷啊。”在梦中,胡鼎云有些吃惊地对父亲说:“十月初一那天给您捎去不少衣裳呢,有夹的,有棉的,还有皮的。”父亲问他:“捎到哪去了呢,我没见到啊?”胡鼎云想,这是这么回事呢,父亲怎么会没见到呢?正想着,南山寺的钟声忽然响了,他哗地一下醒了过来,看见天色已微明。
胡鼎云对夫人说,应该再给父亲烧一下纸,多准备些御寒的衣物。夫人说,又不过鬼节,那些东西哪能说烧就随便烧呢。胡鼎云说,先别管那些了,什么鬼节不鬼节的,爹看上去确实冷得厉害,冻得嘴唇都青了。看见夫人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胡鼎云又说,不把老一辈人安顿好我们也走不了多远,也到不了更高处。夫人听到这话,也觉得在理,于是就吩咐人去城南最大的一家纸扎店订做了一批纸钱、纸袄、纸袍。
初八,雁门富商贾某邀胡鼎云赴宴,并为其花园题名,胡鼎云酒醉。
初九,黄昏时分,一位老人来到雁门城南最大的那家纸扎店前,对店里的掌柜说:“我是来取我的衣裳的,天冷了,不知你们做好没有?”掌柜的愣了一下,一个头上沾满纸屑的伙计从掌柜的身后走出来,对那位老人说:“老糊涂了罢,取衣裳咋能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里是有衣裳,不过都是纸衣裳——您看看,这里有您的衣裳么?”
老人抬起头看看门上的牌匾,又看看两边的房子,说:“我走错了么?我记得就是这里。”
伙计说:“肯定走错了,肯定不是我们这儿,您再到别处看看。”
老人又抬头看看门上的店名,说:“没错呀,就是这儿。”
掌柜的正要开口,却被那个伙计拦住了。伙计对掌柜的说:“这么老了,哪能跟他说清楚呢,别管他了,他站一会儿就会走的,明明我们这里没有他的衣裳。”伙计把掌柜的让回去以后,看见那位老人还在门口站着,还不住地向里面张望。伙计嘴里像是含了土一样闷闷地说道:“真能胡闹呀,竟能胡闹到这里来。”他觉得自己这话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说给那位老人听的,却又有点儿怕他听到,这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返身进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位老人。
街两边的人家和店铺一家一家地开始点灯的时候,坐在五色纸堆里的伙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稀里哗啦地从那些五色纸里站起来,一边抖落着身上的碎纸屑,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时,门外已经没有人了,那位非说自己的过冬的衣裳就是在这里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纸扎店的伙计看见城南这一条街上,两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中间的街道如同一条黑洞洞的长廊,有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正在那黑洞般的长廊里走着,还有的缩着脖子,连头也看不见了。
初十,幽州太守皇甫图路经雁门,胡鼎云设宴款待。随后,皇甫图在胡鼎云的陪同下登上雁门城楼。
十一日,城北守军捉住一个名叫平汗的人,但这个叫平汗的人却死活不承认自己叫平汗,非说自己叫牛贵,来雁门是来找他的舅舅。问他的舅舅是谁,是做什么的?回答说是叫皮生贵,在城西的街上开着一个榨油坊。胡鼎云说:“你叫牛贵,你舅舅叫皮生贵?”名叫平汗或牛贵的人说:“表舅嘛,多年不走动,忘了还有这么一门亲戚,起了名字后,又过了十来年,才忽然想起雁门还有这么一个亲戚,才忽然想起他叫皮生贵;那时才发觉牛贵这个名字有些不妥,可要再改过来,也来不及了,都已经叫了十几年了。”胡鼎云派人去查询,城西那条街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叫皮生贵的人,也真的有一个小小的榨油坊,黄泥墙,黑窗框,胡麻油的香气从门里跑出来,让大半条街都是香的,从那一带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抽动鼻子的,有的甚至还把嘴张开。
不多时,来了一个身上围着皮围裙的人,皮围裙上浸满了油污,从外面一进来,所有的人都闻到一股浓稠的油味。再看那人,手、脸,都是油的。胡鼎云对那个名叫平汗或牛贵的人说:“你舅舅来了。”名叫平汗或牛贵的人盯着那道油糊糊的皮围裙看了一会儿,又看见那人的额头上还有一片树叶,突然跑过来说:“舅舅啊,我妈让我来寻你,我寻得你好苦啊。”坐在上面的胡鼎云的脸上忽然荡开了一片水一样的笑容,又看见那个进来不久的人像是要在太守的那种波光粼粼的笑容里沐浴,先解下那件油得不能再油的围裙,接着又脱去外面的一层罩衫。一个公差模样的人顿时被剥出来,直立在众人面前。众人这才明白这个先前所谓的城西街上油坊里的舅舅,原来竟是衙门里的一名捕快装扮出来的,一时都不禁觉得太守这个人为人有些奇崛,有些高耸入云,不佩服是不行的,良心上也会过不去,每一个构想都高出地面,远远地超过平民百姓的头顶以上。
回头再审那个叫平汗或牛贵的人时,发现他已咬了舌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咬下来的半个舌头一直暗暗地含在嘴里,没有人看出来,差人们上去扒开他的嘴时,那半个舌头才再也藏不住了,从嘴里热乎乎地跌落到地上,竟没有一丝声音。胡鼎云欠起身朝地上看了一眼,看见它有些乖巧地躺在那里,也不卷,也不动,酷似一片才割下来的羊肉,胡鼎云竟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又看看那个叫平汗或牛贵的人,看到他竟不知道痛,还在那里站着,似乎咬下来的是别人的舌头。胡鼎云叹息了一声,说:“先别管他叫什么了,他非说叫牛贵,那就听他的,那就姑且就叫他牛贵吧。”说着,又让人去搜他的身上,先是搜出一个又带毛又镶着绿玉的铜哨。
不多时,又从一个夹层里扯出一张熟得又白又薄的羊皮,皮子并不是白板一张,正面用褐红色画满了东西,是一排一排的排列整齐的又像棺椁又像长木箱子的东西。正在琢磨羊皮上的内容时,很快又从贴身处搜出比白羊皮更让他们觉得吃惊和难懂的东西,是一条二尺左右的黄绫,展开后看见上面有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人在仰起脸看一棵树,他的头顶上面还有雁飞过;第二幅图由两部分组成,前面是两个人在打架,到了后面,一个人已经骑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不过,很难说后面这两个人就是前面那两个人,有一条蛇一样的水弯弯曲曲地从他们的旁边经过;第三幅图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站着的人既像是第一幅图里的那个人,又不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