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怀玉顾新衫站在胡鼎云的背后,看见他把那幅黄绫拿在手里,反复观看,甚至还放到脸前用鼻子去闻,闻一会儿,又拿在手里,慢慢地摇头。后来,他忽然把那块黄绫举起来,展开,迎着光线去看,上面的第二幅画忽然像水渍一样消失了,渐渐显映出来的是另一幅画:一个女人躬身向前,一条腿向一侧抬起,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从后面突入;在女人的前面,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几瓣杏花,杏花的出现有些突兀,没有来历,没有依附任何枝丫,看上去有一种无中生有的意味。
胡鼎云忽然将那块黄绫合上,对折了一下后,又揉成一团,紧紧地握在手里,用警觉而不安的目光朝周围看了看。
十二日,狱监在师爷的带领下来见胡鼎云,一来了就先跪在外面的台阶下磕头,师爷把他领进来。狱监报告说,昨夜三更过后,四更不到,那个名叫平汗或牛贵的人在牢里自尽了,是在墙上碰死的,脑浆迸裂。胡鼎云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后来,忽然看见狱监还在门口站着,他摆了摆手,狱监退出去了。师爷还站在一旁,但胡鼎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师爷又站了一会儿,后来也悄悄地出去了。
十三日夜里,胡鼎云早早地回到卧房里的睡榻上躺下。夫人卸去晚妆后也来到了榻上,夫人面容有光,肌肤丰盈,看上去兴致甚好。她忽然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过之后,面上慢慢飞红,低声说道:“老爷,我给你来个‘玉人吹箫’吧。”但胡鼎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有些僵硬地躺在睡榻上,眼睛望着帐子上的一片镂花。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用一种听上去有些微弱的声音问道:“夫人,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十四日,关县县令派人来报,境内发现蝗虫。
这一天向晚时分,胡鼎云又得到一个消息,与关县相毗邻的弓背县境内也发现了蝗虫。来人说着,从车上抱下一个装得又鼓又满的口袋,倒出里面的已被扑死的蝗虫。
从十五日至二十一日,胡鼎云每天都频繁地来往于关县与弓背县之间,头两天乘轿,后改为骑马,他的眼前一直有东西在飞舞,有时是丝状的,有时是坚硬的船形的东西,一种比小拇指还要短还要窄的船;有时他坐在轿子里,垂下帘子,也能听见它们呜呜地从轿前飞过。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关县县令和弓背县县令召集各自的百姓扑杀蝗虫,凡扑杀十万只以上者,可免去一年的赋税和徭役。田野里到处都能看到人,到了夜里,还有人打着灯笼出来,有一家一户的,也有两三家相约出来的。有一天,在望胡与关县的交界处,胡鼎云见到有几百人一字排开,问时,才知道他们都是望胡县的百姓,县令让他们守在这里,拦截从关县过来的蝗虫,一看见有一群一群的东西从关县那边来了,众人一齐呐喊,挥舞手中的树枝和一两丈长的竿子。
二十二日,朝廷派出的钦差来到雁门地界,问及虫害时,胡鼎云神色疲倦而又不无欣慰地对钦差说,请圣上和朝廷放心,已经没有了,都被我们拾掇干净了。
钦差离去时,看见雁门地区天气晴朗,河水清澈,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的气息,眼前的情景与他来时预想的那种情景相去甚远。
二十三日,胡鼎云在衙门里批阅公文,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他,看见他有时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来,眼神遥远而迷茫。
二十四日,胡鼎云又早早地来到衙门里。半晌午,有人进来通报,说外面有一个人想要面见太守。胡鼎云抬起头,望着站在下面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听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又似乎也不太明白那个人站在下面做什么,就那样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很快又埋头到公文中去了。
二十五日,雁门大雨,城内的街上空无一人。
二十六日,手下的人对胡鼎云说,还是前天的那个人,几天又来了,非要见太守大人一面。胡鼎云吃惊地说:“前天就来过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手下的人张了张嘴,觉得有冤不能辩,出去把那个人带进来。胡鼎云第一眼看上去,觉得来人极有可能是一位和尚,尽管装束不太像,但他的身上却有一种深山古刹的气息,他从外面一进来的时候,胡鼎云就看到了,胡鼎云听见自己的心里哗啦响了一声。
来人肩上挎着一个软软的包袱,有些憨直愚笨地朝胡鼎云笑着,胡鼎云注意到他缺了两颗门牙,张嘴笑说时,嘴里竟形成一条黑幽幽的暗道,笑得呢又有些呆傻。但胡鼎云仍未敢怠慢,他说:“阁下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么?”来人说:“大人还记得不久前的那场虫灾么?”胡鼎云说:“几天前才刚刚过去,怎么能不记得呢。”来人说:“大人想知道那场虫灾的由来么?”听见来人这样说,胡鼎云一时竟像一个孩子一样差一点儿蹦起来,脱口说道:
“想知道!”
来人还是那副有些呆傻的神情,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对胡鼎云说:“能否寻个僻静一点儿的地方说话?”胡鼎云说:“请跟我来吧。”
他们穿过厅堂,过了两扇门,又经过了一条开着海棠花的长廊,然后来到了后院里,院子里有三五棵杏树和李子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我和唐怀玉顾新衫来到后院的时候,胡鼎云和那个人已经在树下的说凳上坐下了。来人拿下肩上的那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面铜镜,放在石桌上,又用衣袖拂拭了两袖,然后对胡鼎云说:
“大人请看——”
镜子里先是大雾弥漫,只能隐约地看见一些树。慢慢地,雾散尽后,浮现出几朵雪白的云彩,云彩是浮在上面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青瓦,乌木的街门,杏树的枝丫从墙里露出来,桃花像是从墙上开出来的。在那两扇乌木的门前,一位白衣的秀才正在与他的娘子依依惜别,只看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两个人在门外说了一会儿话,秀才娘子骑着一头驴要上路了,秀才在门前不停地向他的娘子招手,他的一身白衣在微风中飘拂起来。一条发白的小路缓缓地向远处伸去两边是繁茂的草木和生长的谷物。秀才娘子一个人骑着驴,沿着那条白布条一样的小路越走越远。
不久以后,镜子里出现了一条绿汪汪的水。
来人对胡鼎云说:“大人认得这股水么?”
胡鼎云紧紧地盯着镜子里的水流,慢慢地摇了摇头。
来人说:“再仔细看看,这是一条灌溉渠。”
“灌溉渠?”
镜子里的那股水继续流着,听不见流淌的声音,但是却能用眼睛看出那种哗哗的响声来。
“大人看出什么没有?”
“让我再想想——”
“大人尽管说,说得不对也无妨。”
“我冒昧地猜测一下,看上去有点儿像是关县的那条灌渠?”
“大人说对了,正是关县的那条有名的灌渠。”
“这么说,已到了关县境内?”
来人笑着点了点头。再看镜子里时,那条流淌着的灌渠已被移到一边,在它旁边空出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小路,很快,先前的那位秀才娘子骑着驴在那条小路的尽头出现了,越走越近,驴的脖子下挂着一个铃铛,能看见那个铃铛在不停地摇晃。
秀才的娘子骑着驴慢慢地走着。忽然,平地里蹿起三四个人,影子一样,直奔秀才娘子跑过去,他们没费什么力就把她抱了下来,又飞快地向一片草里跑去。胡鼎云惊愕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很大。看不见秀才的娘子了,茂密的青草遮住了她,只看见她的一件衣裳呼喇喇地飘了起来,落在一片开着黄花的草上。胡鼎云喃喃地说道:“想不到关县的人竟是这样的不厚道!”几只蝴蝶花瓣一样在草上飞着。约莫两盏茶的工夫,看见那几个影子一样的人从地上起来,分作两股向远处跑去。胡鼎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注视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像是往关县西北方向去了。再看那片摇晃的草时,草里露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不见秀才的娘子起来,倒是那些被她压倒了的草从她的身边弯腰曲背地钻了出来,挣扎着站起来。
透过草丝之间的空隙,看不见秀才娘子的脸,却能看见她的白亮的腹部正在慢慢地隆起,像是有人趴在她的两腿间正往她的脐内吹气,转眼越隆越高,秀才娘子的白亮的腹部变得鼓胀,喧腾,隔着草丝间的空隙望过去,如同一尊又大又圆的白石头压在她的身上。就在那时,隐约听见传来轻轻的一声,嘭的一声,秀才娘子那个又大又圆的腹部的顶端上忽然裂开一个嘴那么大的口子,就像是一张嘴,一张没有牙齿的嘴,没有如何声响地肉碰肉地蠕动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翻卷开,能看见两边的红肉。接着,开始有东西探头探脑地出来。“大人请看——”来人轻声说道,又轻轻地碰了一下胡鼎云的胳膊。胡鼎云看见有东西已经从那个嘴一样的口子里爬出来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蜜蜂,一团一团地抱在一起,拥挤着出来,后面没出来的正在用力推搡前面的,推搡那些堵在出口处的;很快,前面那些一团一团地抱在一起的突然轰的一下散开,向上面飞去,后面的一股一股地跟上来,在经过那个嘴一样的口子时被狠狠地紧缩一下,然后就一群一群地喷出来,纷纷扬扬地撒向空中。胡鼎云惊叫道:“是蝗虫!”
来人仿佛受到了惊吓,忽然将镜子翻转,正面朝下,放在石桌上。镜子里先前的天空,天空里的蝗虫,天下面的青草,草丛里的秀才娘子,顿时就都不见了,先前的那一切都结束了;后院里还是原来的景象,还是三五棵杏树和李子树,树下一个石桌,四个石凳。胡鼎云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呆呆地站着,抬头看看天上,又看看周围,看到只有他和来人。
“请问这是什么法术?”
听到胡鼎云这样问,来人骤然变了脸色。“大人难道真以为这是法术么?如此,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说罢,从石桌上拿起镜子,又重新放回到那个软软的包袱里,挎在肩上,绕过影壁走了。等胡鼎云后来赶到前面的门口时,人早已不见了。胡鼎云觉得有个东西在心里坠着,又暗暗地打发人在雁门城里到处察访,寻找。
二十七日,早晨过后不久,胡鼎云忽然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件怪异之事,他站在窗下,像是在与谁说话,寻求答案。他低声说道:“明明是法术,还非说不是法术;不是法术,那又是什么呢?”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独自站着,窗外的红花大碗一样开着。
中午时分,朝廷下旨:胡鼎云兼任雁门总兵。从那时起,高兴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喜悦之情不时地从皮下泛起,有时即使不笑,那也是故意不笑,努力憋回去的,真正的笑声正在他的心里奔跑,嘹亮地呼喊,回荡在雁门山区的每一座山上,每一条河上,河水哗哗地对身边的青草和蒲苇说着话,青草和蒲苇又把话说给站在它后面的葵花,葵花回过头,又把从青草和蒲苇那里听到的话说给它后面的莜麦,莜麦湖水一样荡漾着,老鹰的影子轻黑飘忽地显映在它的上面,莜麦托老鹰把自己的话捎给它后面的荞麦和胡麻,老鹰就捎过去了;那时候,荞麦和胡麻正在开花,数不清的小白花和小蓝花遍布在雁门高低起伏的山野里。
二十八日,胡鼎云来到总兵府。前任总兵告老还乡,已带着家眷走了,这是多年来头一位正常离任的总兵。
二十九日,胡鼎云宴请一些客人,他红光满面,所有的客人都在向他祝贺。我和唐怀玉顾新衫站在一棵树下,看客人们饮酒,进食。顾新衫说:“他看上去越活越精神,不像是个要死的人呢。”顾新衫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甚至也正是唐怀玉要说的。我看出唐怀玉也有些心虚了,看到胡鼎云目前这种样子,他或许对自己能否如期托生已不再敢确定,从胡鼎云的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希望和迹象,胡鼎云像一堆不断被填薪加柴的火一样旺,无论谁站在他的身边,都能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灼热和旺盛的气焰,客人们的枣红色的、绛紫色的、靛蓝色的袍子在我们的面前有序无序地错落着,晃动着,很多张脸,很多绺胡须,就安放在那些白色圆领的各色袍子上面,到处亮起的白灯笼使他们恍惚置身于银色的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