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舒婷《思念》
钟琪对我说:“小宇,我觉得你肯定有一段自己都无法忍受的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靠着窗,或者坐在椅子上翘二郎腿看窗外的夜景,有时她会点一支烟,让尼古丁慰藉深夜的伤感。她把长发盘在头上,穿一件丝绸的睡衣,带着隐形眼镜的眼睛宛如黑猫的双眸。她趿一双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来回走动,而我正躺在宽大的床上。
这是林尽杉离开后的第二年,我念大一。
二〇〇三年盛夏,我毫无意外地落榜,我感觉到母亲已经对我不再有信心,她开始迷恋炒股,仿佛把她的后半生都寄托在它身上。父亲总是默默叹气,抽越来越多的烟。
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三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没有了动力与激情。夜晚的时候,他们有意无意地争吵,为这个所谓的家增添几分声色,父亲本是软弱的人,最后退让的总是他。
我开始沉默寡言,却夜夜噩梦,所有的负债与罪恶萦绕在我的身边,我仿佛看见林尽杉饥寒交迫地睡在大街上,衣衫褴褛地乞讨,有时又是他被人殴打,食不果腹地昏厥,他在我的梦里依旧那么瘦骨嶙峋,他伸出双手看着我,那充满了怨恨的眼神总是让我手心潮汗、半夜惊醒。我开始想念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归此地,然后像以前一样叫我,“涵宇,涵宇。”
刘舒康为了寻找林尽杉找遍了整个县城,他怀着歉意与不舍四处打听,后来他知道,林尽杉是真的走了,拿着当初他母亲留下的那笔钱,背着行囊乘火车离开。
短短一个月,刘舒康好像苍老了,他偶尔来家里串门,仿佛变了一个人,母亲询问,他也神情恍惚,连声说对不起李清,没有好好照顾好林尽杉,母亲便总是放下手中的碗筷安慰他。
林尽杉的离开成为了我与刘舒康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后来母亲说,刘舒康被校长调去教初中部了,因为他上课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讲课也不如曾经那样吸引人。
某次刘舒康吃完饭后来到我房间,林尽杉的事让他消瘦了一圈,他说:“涵宇,我想找你聊聊。”
那时高考分数刚下来不久,母亲正为此暴跳如雷,我说:“我不太想说成绩的事情。”
刘舒康仿佛没有听见,依旧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床头,静静地看着我:“涵宇,或许我现在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但是我还是得说。你妈妈为了你,放弃了多少东西,或许你都不知道,茗相高中过来找她谈了多少次,她为了你,一直没有过去。好几次你妈妈都到我们办公室来问你的情况,所有老师都帮你说好话,但是当她看到你每次考试成绩的时候,哭了多少次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她从小给予你需要的,与林尽杉比起来,你不知道幸福多少。失败不要紧,关键是你能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小杉的离开让大家都很难过,所以你更是应该站起来,帮他把未完成的梦想完成……”
我站起身来,原本毫无意义的大道理,却因为最后那句话让我分外难过,我想起林尽杉的梦想,他想去南方的大学,去看小桥流水的诗意,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垂钓,这些我从来不曾忘记。刘舒康走的时候,不住地叹气,我从门缝望出去,看见母亲又哭了。
七月快要到头的时候,我来到江超他们经常聚集的仓库,寥寥几人懒散地坐在那里,大家相互一笑,表示问好。
我找到江超的时候,他正抱着一个女生,两人举止暧昧、卿卿我我。我没有敲门,而是站在门口等待,我听见屋子里木桌的声响,还有他们的呻吟,有人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手拒绝,我说:“我站着等就好。”
这是我思考后的结果,不管结局如何,但我知道这事该做个了断了。
大概半个小时后,江超从屋子里出来,右手拉着拉链。看见我时,他笑得很邪,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我想清楚了,我决定去复读。”
江超耸耸肩,不屑地嘘了一声,“我又不是你爸妈,这种事不用向我请示。”
我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虽然我说得很委婉,但是江超知道我的意思了,他瞥了我一眼,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你想清楚了,你要知道,今天你离开了,以后有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兄弟帮你了。”
我点点头以示决心,江超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吧,那祝你做回好人。”
这句话,他说得很重,眼神轻蔑,好似嘲笑。
走出仓库的时候,江超笑着和我挥手,然而我的心中却忐忑不安。沿着青色的围墙向外走,走到巷子尽头时,周围突然冒出几个人,果然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他们手上拿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木棍,龇牙咧嘴地笑着。我准备调头逃跑,才发现身后也已尾随众多弟兄,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神情,我知道,今天我在劫难逃。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与林尽杉第一次遇到江超的时候,我们合伙弄断了他的腿,然而今天,林尽杉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抬头的时候,有根棒子已经挥了下来。
这条巷子,一直就充满了暴力和血腥,有时候,我甚至看不清天空到底是蓝色还是黑色,抑或血红。我记得很多次我都看见林尽杉骑着单车从这条巷子口经过,他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个空出来的后座看起来那么令人伤感,我有好几次想要叫住他,但是都无法叫出声。
现在,我感觉到浑身的疼痛仿佛是在为我犯下的种种过错赎罪。他们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仿佛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但是我没有反抗,只是抱着头躺在地上。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推开家门,母亲被我脸上的伤吓坏了,她抱着我,询问、尖叫,这是她极为少见的失态,而且她哭了,泪水落在我的伤口上,盐分让破裂的地方更加刺痛,我喘着气,回抱住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爱着我的亲人,我哽咽着说:“妈,我要去复读,让我去复读。”
我离开了远大,甚至没有勇气第二次踏入那扇校门,我想起过往的种种,不觉自责。母亲通过关系让我进入了茗相,在众多学校都单独开设复读班的情况下,茗相并没有随大流,何况想进入茗相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被安插在其中一个尖子班,数学老师是母亲的大学同学。
坐在新的教室,看着陌生的一切,我没有丝毫的恐慌,因为之前的三年我对班上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现在也一样。茗相作为重点高中,有着独特的教育方式,魔鬼式的训练与管理让很多人成为了学习的机器。班上的同学大都死板无趣,少言寡语,各自为营。而恰是这样的氛围,让我可以沉湎其中,忘却一切。
茗相的学生都很本分,没有嚣张跋扈的人,也没有看见谁受到欺负,或许是他们太投入,没有更多的心思来想这些事情。高三的黑色时光我已体验过,但当我坐在这里时,我发现了一种不同的人生,或许是因为有过濒临绝境的体验,所以可以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班上有厉害的角色,可以在老师讲解难题之前说出所以然来,当然也有愚笨的人,反复询问老师也不得结果。我却像是一个看客,始终因为半路加入,而无法走得太近。
我选择了隔离式的寄宿生活,我想只有真正远离那些能引起我回忆的事物,我才可以安心学下去。刘舒康说,你应该帮小杉完成他的梦想。或许这只是为了让良心好过的借口,但是我时常想起林尽杉,在自习课上陷入题海时,我可以想象到林尽杉当初用心奋斗的艰难,我对自己说,一年时间,你不会比其他人差。
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妤茜在立秋后不久找到了我,她穿着百褶裙站在梧桐落叶的院子里,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哥,你知道林哥哥去哪里了吗?”
许久不见她,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孩,纤细而匀称的肢体让人痴迷,那种内敛的张力是练舞之后的特性。我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林尽杉去了哪里。
妤茜已不是当初那个背着背包跑来表白的小女孩,她看着我说:“哥,你知道吗,我以为我的改变可以让林哥哥喜欢我,我不再是那个死缠烂打的孩子了,哥,我真的喜欢他。我以为他会为我的改变感到吃惊,甚至动容,但是当我敲开他的家门时,我才知道他不在了!”
当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虽然她成熟了,但是内心依旧是一个女孩,她爱他,像是一句刻骨铭心的誓言,当一个女孩懂得付出或者改变,她便是真的动心了。
我让妤茜跳一段舞给我看,我注意到妤茜的神态,安静、平和,她轻轻地舒展着她的手臂,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忘我地跳舞,不断地旋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她说这套舞本来是想让我和林尽杉一起看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边的一个男孩,看起来孱弱而阴柔,妤茜说,他叫慕禾。
男孩有礼貌地向我问好,声音很小,我点头示意。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了善意而羞涩的眼神。我逃掉了一节课,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跟妤茜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她问我有没有去找过林尽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长话短说,省去了跟自己有关的一部分事情,她神情恍惚,越听越担心,拉着我的手,捏出了红印,“哥,他肯定出事了,我要去找他,哥,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我撑住妤茜的肩膀,让她安心下来,“放心,我知道他,他不会随意伤害自己的。”
我说得那么没底气,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妤茜,答应我,先把考试通过,你不是向他许诺过要考上艺术学院的吗,如果失败或者放弃,他知道也会埋怨你的,你的付出都白费了,你要相信,肯定会和他再见面的。”
妤茜默默地点头。
他们默默地离开,临走之时,妤茜说:“哥,一旦有林哥哥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妤茜并没有作罢,她抽空闲的时间到处询问林尽杉的下落,练舞的时候也更加努力,眼看专业考试的日子就要到来,她的心却丝毫安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