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冬雪覆盖,我与妤茜在各自的疆域努力地向前奔跑着,她常常在舞蹈室争分夺秒地练习,甚至把午餐与晚餐并成一餐吃,而我实践着完成林尽杉梦想的信念,全身心投入一种空前的学习状态。每当找到线索,将难题解开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和林尽杉联系起来,想起他的白衬衫,想起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等夕阳最后一线余晖消失的时候才走出校门。
深夜之中,我的内心总是不断自责,长久地忏悔与悲戚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这种想念一直持续到油菜花开满田野,一片灿黄。时间分分秒秒地过着,复读的日子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漫长。假期返家,母亲也不再过问我的情况,仿佛顺其自然,父亲会偶尔与我交谈让我宽心。
我自知与母亲的关系已不能回到当初,她所抱有的希望一再幻灭,在她眼中我是一个失败的儿子,而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所有的失败汇聚一起,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
有时候,我想高考早日到来,我需要用最后的成绩来挽回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三月时节,雨水丰盈,温差剧烈,长期的疲惫终于将我拖垮,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灌入我的身体里。
母亲提着饭菜前来,她依旧沉默寡言,我假装睡着,感觉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这是在我幼时她惯用的动作,安抚我早点入睡。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小宇,妈妈知道你已经懂事了,妈妈也渐渐明白,过去我对你所施加的压力让你多么难受,但当我看着同事们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出国留学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啊。妈妈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想过,但是,希望你能理解妈妈,即使我炒股赚钱,也希望能够为你的将来多留一份财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我眼角湿润地背过身去,那一刻我倍感窝心,我终于明白了林尽杉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他说,涵宇,你是那么幸福。
复读的日子孤单而仓促,我第二次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时间快速奔驰,让我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我想起马克·吐温的那句名言,生在世,绝不能事事如愿。遇见了什么让人失望的事情,也不必灰心丧气,而应当下定决心争回这口气才对。然而事与愿违,在茗相那个人才聚集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的优势,即使再努力,成绩也是悬在半腰无法名列前茅,几次模拟考试下来,对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少。
我常常躲在厕所的隔间抽烟,手指染成了蜡黄,我不知道还能够撑多久,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误的,如果此时林尽杉可以在我旁边,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夜晚时分,室友挑灯夜读,我窝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发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六十天左右的日子,林尽杉以前说过,高考之后,他要去南方的城市看小桥流水,南方的色泽与文化,仿佛充满了迷一般的诗意。
我开始揣测他前往的方向,拿出地图用签字笔标记,那是我两个月后想要开始的旅程。
高考在即,我卸下了浑身的负荷奔赴考场,那时妤茜已经送来喜报,她的专业成绩超过分数线二十分,现在只需等待文化成绩的最后结果。
一年后的同一天,站在不同的位置抱着不同的心态坐在教室里,我突然发现过去的回忆像芒刺一样尖锐,十九岁的年华,只是人生的一小半,那些悲欢离合不过是青春的断章骈句。
母亲站在楼下等我,她向学校请假专程赶来,她说:“涵宇,人的一生纵使有再多的坎坷,你都必须经过,勇敢的人不会在艰难中止步,而是会被困难激励得不断向前。”
那天我看着母亲的目光,想起了多年前她教我读书写字的情景,充满了期待与自豪,刘舒康说过,“你的母亲最大的愿望便是相夫教子,做一个传统的女人。”
高考的两日,母亲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她和其他母亲没有两样,戴着大大的太阳帽坐在树荫下,每次我走出考场,她都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两日的考验眨眼而逝,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高考原有的紧张。母亲也不多问,直到考完最后一场英语,抱着我大声哭泣。我是还没有得到捷报的战士,但母亲已为我的重生与征战而动容。
七月的末尾,我得到高考成绩,没有太大的悬念,超过二本线许多,却没有高出一本线。妤茜成绩斐然,成为了他们学校的骄傲。
母亲在那一夜喜极而泣,她说:“涵宇,我很高兴你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舅舅与母亲商量,决定让妤茜与我到同一个城市,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同年的九月,我们拖着重重的行李箱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小城,从北至南,妤茜对我说:“哥,我们是踩着林哥哥的足迹在走吧。”
在飞机上,妤茜告诉我,慕禾的外婆在高考后去世,慕禾因落榜而前去外地打工。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与惋惜,她捏着我的手,说:“哥,其实我很自私,我明明知道慕禾喜欢我,却假装只把他当朋友。他那么柔弱与胆怯,却一直照顾着我,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我的身边,但是我没有办法去喜欢上他,我只希望不要伤害他。现在是他最失落的时候,我们却分道扬镳。”
我将妤茜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对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多了,这个世上,有谁不自私呢?”
慕禾的外婆死于盛夏的黄昏,没有任何特殊的征兆。
慕禾从狭小的厕所打来洗脚水,热腾腾的水汽在夏日的燥热中悬浮。外婆安静地躺在椅子上,慕禾说水已经打好了,外婆没有任何反应,神情委顿。慕禾小心地将外婆的脚放进水里,他轻轻地用手来回搓洗,干裂的皮肤与发黄的指甲让慕禾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他甚至注意到某个脚趾还有略微的肿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享受着这样的付出,好像在慢慢偿还外婆多年的养育之恩。
他记得幼时,外婆勾着身子为自己洗澡的情景,那是结霜的初秋,蝉蜕落地,所有夏日的繁华都渐行渐远。外婆一直紧闭双眼,在慕禾伸出手指试探外婆的鼻息后,他并没有恐慌,只是默默地捧起洗脚盆,拿到水池边缓缓倒掉。
看着热水一点点消失,他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外婆说:“慕禾,总有一天,你会与你的父母一样,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是不管走到哪儿,都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平凡和简单。”
然而对于慕禾来说,真正的幸福只是有一席温暖的棉被,有一个完整的家,与心爱的人一起守护并执著地期待。他知道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生活的残酷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幸之人。
知道高考成绩后,他连夜狂奔,赶到妤茜的楼下,犹豫万分最终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
妤茜隐约听到有人呼唤,打开窗户看见慕禾的身影。她轻轻地推开门,走到楼下,慕禾低着头,他说,他的外婆去世了。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陈述。
妤茜看着慕禾难过的神情,用柔软的拥抱抱住了慕禾,是在那一刻,慕禾凑在妤茜的耳边说:“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只是单相思。”
他把妤茜压在墙上,亲吻她的耳根和脖子,温热的鼻息在光滑的皮肤上游走。
妤茜摇着头,推开慕禾,“慕禾,请不要这样,这会让我们的关系很难堪。”
慕禾没有理会,他已经决定离开,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她、抱住她,泪水落在妤茜的脖子上,他知道这样的表达过于直接,带着危险性与冲动性,但慕禾愿意犯错。
重重的耳光落在慕禾的脸上,四周漆黑,看不清他的侧脸,或许早已绯红,“张慕禾!你疯了吗?”
慕禾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妤茜,对不起……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以后的日子,希望你能找到你爱的他,祝你幸福。”
妤茜再没有见过慕禾,她看着他消失在那一夜的月色之中。慕禾屏住呼吸,举步维艰地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突然想站到路中间,让汽车呼啸而过,轧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当他踏出一步后,突然想到外婆的遗体还安静地躺在椅子上。他需要一笔钱,一笔安葬外婆的钱,他不能让外婆暴尸荒野,但他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能力用最快的方式得到一笔钱。
他在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逗留,看着行色匆匆的男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唯一的资本。他靠在酒吧门口的围墙边,四周有不少点着香烟的男子,一些穿着华丽妖艳的女人会将他们带走。
慕禾在赌,他希望自己能够熬过今夜,而此时,一个带着珠宝项链的女人走到慕禾面前,她问:“你是学生吗?”
慕禾点头,女子微微一笑,搭上他的肩膀,“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在慕禾的面前摇晃,慕禾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那是最为疲惫的一夜,慕禾从地板上拾起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女人坐在沙发上笑,然后将那叠钱扔在他的面前,说:“我在最上面一张写了我的号码,如果你缺钱,还可以找我。”
慕禾的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害怕地看着这个铺满了暧昧色彩的陌生面孔。但是看着红色的人民币,他动摇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底线可言,他不像妤茜心中那个伟岸的林尽杉一样强大,他只是弱小的少年,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人称赞与敬佩的潜质,他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一个泥潭。
慕禾裹着衣服捡起地板上的钱,走出那栋瑰丽的房屋。他默默地抽掉了最上面的人民币,将它投进了门口的信箱。
那笔钱已经够他安葬外婆,但是他又犹豫这肮脏的纸币会不会玷污了外婆的灵魂,他哭泣着走在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千世界每日都有人诞生,每日亦有人死亡,生死轮回,在很多人眼中变得麻木,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少年为了安葬亲人而出卖了自己。
他做了外婆最爱吃的红烧鳊鱼和大碗面,在三日祭奠的时候放在外婆墓碑前,墓碑上有一张他翻箱倒柜找到的外婆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短发的妇女,穿着廉价布料的袄子,两颊微微凸起,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跪在地上,凝视良久,他说:“外婆,我得走了,我记得你的话,不会迷失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