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那把钥匙,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我突然想紧紧地拥抱一下我的兄弟,这个一直爱着我,情同手足的兄弟。在这个世上,我遇见过成千上万的人,人生长河中也会有无数过客,或许我会记得他们,或许我会遗忘,但我清楚,林尽杉不是过客,没有他的陪伴,我的过去又怎会有如此多精彩纷呈的回忆。
我多么怀念你,可是现在你在哪里呢?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永远不让你离开,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兄弟。可是,林尽杉,人海茫茫,你到底在哪里呢?
我和妤茜走在小城的老街上,几个骑着单车的孩子从远处你追我赶地过来,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还像多年前一样倚在那个墙角,那条黑色的巷子里依旧有几个穿着打洞牛仔裤的男生朝女生吹口哨。我突然很想念我和林尽杉常去的那个小山坡,虽然母亲告诉我,小学要建新校区,后面的山坡已经开始开发了,但是我还是想去看看。
那片茅草地,那些丛林,现在都被推土机破坏了。我面对着眼前狼狈不堪的景色,说:“以前我和林尽杉最喜欢到这里来,心烦的时候总是躺在这片草地里,看着逡巡的鸽子。”
妤茜说:“哥,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和林哥哥的感情,以前也和你提过吧,有时候我觉得林哥哥的内心是封闭的,不会向任何人敞开,即使你无限接近,终究也只是雾里看花。但是林哥哥对你却从不隐蔽什么。”
很多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我和林尽杉赤脚踏在泥地里奔跑,将胶皮凉鞋扔在一边,也许正如妤茜说的,林尽杉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放松最真实的。
推土机的声音把我们的对话压了下去,我们慢慢走过草地,走到操场,“妤茜,其实那个时候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最后放弃了那场比赛,放弃了你梦想的巴黎。”
妤茜浅笑,两颊映着酒窝,“其实,我并不想去巴黎,即使我那么迷恋香榭里舍和巴黎圣母院,即使我梦中多次梦见我站在塞纳河边看夕阳,搭着出租车路过凯旋门,甚至走进卢浮宫,可是,那仅仅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哥,我根本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国外,即使它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度,我最想的,还是能够和你、爸爸,还有林哥哥待在一起,当初跳舞也是因为他,而现在,很多东西都变得失去意义了。”
我送妤茜到路口,她说要乘车回家,因为太久没有见到爸爸,她突然很想见到他。
妤茜向我挥手,她放下窗户说,“不用太担心我,日子还要继续。”
妤茜轻松的表情也让我的紧张缓解了很多,我笑着点头,然后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这时妤茜发来一条信息,“哥,我想以后让我孩子姓林。”
天空中的飞鸟倏然而过,我听见它们咕咕的叫声,温情而朴素,我没有回复那条信息,而是继续走了下去。
远大的校门口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以前育才书店的老板换掉了,门口做起了副食品的买卖,其他的小店都一如当初,除了没有了我们小时候的陈皮和话梅,没有了麦丽素和玻璃珠。再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我竟然害怕进去,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见两个小男孩在里面的木桌上安静地读书,我有一种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和林尽杉的错觉,竟然不自觉地叫出了声,而两个小男孩都没有回头,依旧认真地读着。我傻傻地笑了,转身离开。
我在那栋房屋前停留,那曾经是他的家,每天晚上与我一同回家后,他便打开那扇门。而现在,门已经换成了防盗门,门口的“福”也有些褪色了,时过境迁,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沧桑。
这座城似乎总残留着林尽杉的影子,呼吸里都能够嗅到他的味道,可是他已经消失了。我哼起了无印良品的《朋友》,以前我们唱过很多《朋友》,周华健的、谭咏麟的、臧天朔的,但是到最后,我们还是喜欢无印良品的,因为它最缓和、最清澈,最符合我们的青春。
流火的七月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假期的末尾,我又要离开这座小城返回南方。临走前,我想去祭拜一下林尽杉的父母,于是早早起身,在鸡鸣狗吠、野草横生的小路上行走。八月的天空,居然下起了微微的小雨,我撑起青色的雨伞慢慢地走着。通向墓园的路上,有很多很多的松柏,空气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天空还没有铺展开第一缕光线,我却隐隐约约看见墓园里已经有人在祭拜。那人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蹲着身子清理着墓前的杂草。
我慢慢靠近,那熟悉的侧脸让我微微一惊,虽然络腮胡已经铺满了他的脸,但是我依旧可以认出他来,“刘老师……”
那人怔住,没有转头,准备离开。我知道是他,“刘老师,是你吗?”
对方摇摇头,“你认错人了。”
是的,我可以认错人,但是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声音。我拉住他,在他回头的瞬间,我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时间带走了我的桀骜不驯,也带走了他的风华正茂。
他讷讷地看着我,眼眶微微湿润,“是涵宇吗?”
我点点头,“刘老师,你怎么……”
他笑容苦涩,“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我见他装束落魄,衣服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刘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刘舒康带着我走到墓园中央的小亭里,“涵宇,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实在无法用好或不好来形容我这两年的生活,我注意到他胸前戴着墓园的工作证,微微一惊,“刘老师,你……留在了这里工作?”
刘舒康点点头,“其实这里挺好,没有那么多嘈杂的声音,每次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们都会为往生者感到安慰,墓园是最能体现爱的地方,没有爱的人,一定不会前来。”
中午,刘舒康做了一大桌子菜,还为我斟了一小杯酒,“刘老师,你有林尽杉的消息吗?”
刘舒康的手停在空中,“……没有。”
窗外的雨雾让整个世界仿佛处于氤氲的容器中,明明是八月的盛夏,我却感到一丝丝的凉意,我看着刘舒康脸上被岁月拖扯的沟壑,“不知道林尽杉到底去哪里了,也不告诉大家一声,害所有人都担心着。不过林尽杉还会给我通信,至少让我知道他还好好的。”
语毕,刘舒康泪如雨下。
“刘老师,你怎么了?”
刘舒康抹着泪,摇摇头,“没事……”
我抓住刘舒康的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刘舒康继续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涵宇你不要问我。”
我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刻,我看到的是无限的绝望与懊悔,良久,刘舒康缓缓开口,“涵宇,其实小杉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睁大双眼,神经顷刻崩溃,心里像是被戳了一刀,我像发疯一样揪住刘舒康的衣领,“不,刘老师,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只是你猜测的对不对,尽杉怎么会不在了呢,他前几天还给我写信啊,他在上海,好好地活着啊!”
刘舒康泪如雨下,“涵宇!你听我说,小杉不在了,他不在了……你离开北方后,他回到了家乡,被医生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是遗传的。他找到我,我用尽了所有的钱为他治疗,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他随时都会离去,他躺在床上,每天面对白色的天花板,可依旧笑着对我说,他想你,想他父母,有时候他会上网看能不能找到你。他想写书,于是他一边念,我一边帮他记录。那本书完成的时候,他几乎昏厥,后来我帮他找出版社出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三森,却并不知道他已经病危。医生告诉我,只有手术可以解决,但是成功率极低,几乎是高风险。那段时间,他精神好了一点,就趴在小桌板上给你写信,他写了厚厚的一本,每一页都署上了将来的时间,他拜托我托上海的朋友寄给你,让你以为他还好好活着。”
我红着眼睛尖叫起来,“不!刘老师,你骗我,尽杉还好好活着,他怎么可能骗我呢,我还没有给他道歉,我还没有和他一起去南方,我还没有和他找到安静的垂钓的地方,不可能!刘老师……”我早已经泣不成声,“尽杉说他要和我做一辈子兄弟的,他怎么可能言而无信呢?”
此时的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闷雷,刘舒康抓住我的手,“涵宇,我没有骗你,你妈妈也知道,几个月前,小杉的手术失败了,他进入手术室前对我说,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告诉你,他希望你永远开心、幸福。”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这就是小杉写给你的信……”
翻阅着本子,看着那些真挚的文字,我仿佛抚摸到了岁月的纹路,依稀看见林尽杉穿着白衬衣骑着单车穿越一帧又一帧明媚哀伤的画面,永垂不朽地延续着。我抱着那些信,泪水模糊了字迹,“我还没有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雨水簌簌地落下,泥泞的小路蜿蜒地盘旋,刘舒康撑着伞带领着我来到他的墓前。墓碑上是他十七岁的模样,没有青色的胡茬,漾着最明媚的笑容。我撑着伞看着这个少年,这个在我生命中永远不可消失的少年,刘舒康扶着我的肩膀,“既然我答应了她好好照顾小杉,我便会在这里守着他一辈子。”
我侧身对刘舒康说:“刘老师,能让我单独一个人静一静吗?”
刘舒康点点头,然后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用伞遮住墓石,我真担心这淅沥的雨浸湿了他。在这巍巍高山之间,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爱恨、荣辱、成败,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只是想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就在我的旁边。也许几年后,我会成家立业,我将告诉我爱的人,我曾有一个爱着我的兄弟,他是丛林尽头的一棵杉木,在晨曦到来时,为我带来第一缕阳光。
看着林尽杉青涩的面孔,头脑中不觉回想起高中教室里的松木桌,头顶不断旋转的三叶风扇,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新书本,男生们趴在阳光下微笑,还有女生带着耳塞口中念叨单词。那一段属于白衣少年的传奇,都锁在这本厚厚的书信日记里,像孩子们吟诵的诗篇,不屈不朽地世代传袭。
我噙着眼泪,想起梦境中的你,骑着青色的大鸟,从屋顶上一掠而过,扑翅的声响振聋发聩。我目送你越飞越远,离开视线;而你缓缓回头,在天际朝我展开微笑。
雨渐渐小了,我平静了下来,慢慢用火点燃了那一封封带着宽恕与容忍的信。他是我的少年,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盟约,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现在,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在雨后阳光洒遍青山绿林的时候,我能与林尽杉一起看见第一抹绚烂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