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年,一大早的,街上便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更是红灯高挂,与之格格不入的是西城的将军府里,里边不但没有红灯对联,反而传出阵阵泣声。
按理说,这凤和年,本应是个凤凰召瑞的好年。这将军府里怎回如此苍凉?
过路的柴夫忍不住问了问旁边的农民:“这是怎的了?这将军府里这么悲伤。”
身旁的农民答道:“这不是北边的小国侵犯我国国土嘛,这将军便是被派去平乱的。”
“原来如此啊,不过我说,将军长的英俊非凡,才娶了貌美的将军夫人,还没一个月之久便要走了……啧啧,这皇帝存心的啊?”
农民看了看周围,用肩膀使劲碰了碰柴夫:“你不要命了,说这种话,这要是被皇帝发现,可是要砍头的!”
柴夫打了个冷颤,不说话,两人便快速走过了将军府。
将军和夫人打小青梅竹马,且将军到如今除了夫人外并无其他妻子小妾。碧溪阁,便是将军给夫人住的地方。
按平常,里边应该有檀香袅袅,夫人也本该在檀香中刺绣读书。
如今,里边的夫人非但没有读书刺绣,就连自一个月来的檀香都没了。
她坐在炉火旁,脸色铁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夫人,将军……他快走了。”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叫声。
她愣了愣,立刻起身往门口不顾形象的大步跑去。
将军府的门口,门敞开着,将军抚摸着白马的马髯,听到了匆匆而来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随即一个人扑到了他的怀里。将军知道,是他的将军夫人。
将军用手顺着她的秀发从发根滑到了发尖,眼里的不舍几乎都快溢出来了。却还是安慰着怀里的人:“没事,去了若是顺利的话半年也便能回来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将军的眼睛,将那句“若你出了事该怎么办”咽了下去,毕竟大过年的说出来实在不吉利,便彷徨道:“若我想你了怎么办?”
将军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把眼里的悲伤压了下去,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我们可以书信。”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大声道:“可我想见到你人!不是冷冷的字迹!”
将军沉默了下来,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
两人互相沉默了许久,旁边的小厮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提醒道:“将军,该走了。”
将军转个身去,牵起马儿向前走去,给后面的夫人留了两个字“等我。”
走出将军府所处的街道,小厮忍不住问道:“将军,您明明也是那么不舍,为何要故作沉稳,不趁着离别之际好好的和夫人交谈些呢?”
将军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声音竟有些哽咽,回道:“因为,我是男人。”尤其,是她的男人。
小厮无话可说,两人便上马向营地走去,等待着皇帝的送别。
将军府门口,她仍然呆呆的看着空空的街港,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起了小雪。
雪打在她的发上,睫毛上,鼻上,嘴上,斗篷上。可她却像毫无知觉般盯着将军离开的方向。
直到她的腿发麻,视线恍惚了才叫着侍女扶着进了屋。
三天过了,是大军出征的日子,今午,皇帝将会站在城楼上为远征的战士送行,到时候,街道上也将会全是想来一睹威武风采的人。
她若是平民,便是可以去送行的,可她却是大家闺秀,还是将军的夫人,自是不能去和街上的人们挤来挤去。
终究是忍不住,快到了午间,她换上了一身轻装,偷偷溜出了门,到了站在战士们必经的街道。
这条街上的人也多,她顾不得仪容拼命的往前面挤。前面被她挤出来的的人,任谁都会在心里感叹句:这姑娘,劲够大!
他们又哪有会知道,他们心里劲大的这姑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过——”
随着前锋战士的吼叫声,一对军马纷至而来,她站在前排,见将军不在前边,便使劲鼓起眼睛往后边看。
没多久,果然看到骑在马上的将军走来。
民众的欢呼声更大了,也更加卖力的想挤上前看看年轻英俊的将军。
她被挤得肩膀疼,却还是拼着他们挤。
其他人都在尖叫,都在欢呼。
只有她,努力的挤在最前面,不喊也不叫,她怕将军看见她。
将军骑在马上,没有去理会民众的助威,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将军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出了城门了。
而夫人,看完那一眼便退出了人群回了将军府。
自从将军走了那天起,将军府开始冷清了起来。
其他将军的夫人,每天都会和一些闺阁密友出去看珠宝首饰,而她,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碧溪阁里流泪伤怀,每天都坐在阁里,手上拿着书,思绪飘到了北方的战场。
这样着,也就过了三个月。将军的亲笔信也送到了将军府。
丫鬟们不敢耽搁,一拿到信便小跑着送到了碧溪阁送到了她手上。
她先差遣丫鬟们下去,到阁里只剩她一人时,才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只见信上写着:
吾妻
北方战边一切安好,无险。
勿念。
寥寥几行字,她一字一字的念了好几遍,才不舍的把信折起来,放在了皮箱子里。接着,又返回木桌上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调皮的话:
将军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写完,她摸了摸自己及肩的墨发,似乎在算着发及腰要多久。
好久,才差人来把信寄了出去。
这信一寄,从长安到战场,又是四天。
“将军,有您的信!”
将军看了看营帐外的士兵,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走出去从士兵手里接过了信封。
又回了营帐,将帐布放了下来,坐在床上打开了信,看到信的内容,将军不禁笑出声来,找来墨笔在原信上写了个“好”字便又差人送了回去。
她收到信后,也把这封信放在了小皮箱子里,抬头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石榴花开了,天气也渐渐的热了起来,不知道将军在北方会不会燥热难耐呢?
一转眼,快到了八月十五,将军府提前就准备好了月饼。她便亲手包装好了月饼,让人送去北方。这样,他们应该就可以在同一天,同一个月亮下吃着同一种月饼了,就好像他还在家一般。
又是一年,家家户户纷纷欢乐的迎新年,雪花飘在了各家的屋梁上,好似连长安的空气中都溢满了喜悦的气味。
她坐在碧溪阁里,没有叫人准备年夜饭,没有将军的年,不算过年。
她也没有回娘家,她的父母过世有些年头了,家里全是姨娘和她们的子女,回去了也只能面对她们的阴阳怪气。
所以,她只是盯着窗外她与将军种下的梅树,上边的梅花开了,传出阵阵梅香。
她从女红盒里拿出了针线在纱布上秀下了一朵梅花,又从院子里折了些梅花放在纱布里,缝上做成了一个香包。
末了,她解开了别在头上的头发,发迹长了一小截,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头发长得过慢了。
“唉,要知道,就说长发到背了。”她轻叹完后,把做成的香包放进了皮箱子里,打算等将军归来的时候给他。
寒来暑往,每年都差不多是春天看着迎春花,夏天看着石榴花,秋天去桂花树下赏花,冬天就看着梅花做香包,偶尔和将军通信。这样一晃就是三年,她的皮箱子里装了十几二十封信,还有刚做好的第三个梅花香包。
以及……她的头发,就快到腰际了。
她估摸着,最多三个月她的头发就可以到腰了。
这三个月里,她每天吩咐家丁们修剪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打扫房门,准备好迎接将军。
三个月过后,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这一个月里,她每天坐在大厅里,这样,将军回来的时候,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了。
然而,等到了过年。她还是没有等到将军,因为,过年这天,将军寄了封信来,说是战事着急,回不来了,让她好好照顾好自己。还有……以后寄来的信可能会很少了。
她看完信重重叹了口气,把读完的信放进了皮箱子里,从女红盒里拿出针线开始做第四个梅花香包。
又过了两年,她的头发已经长到大腿处,然而,将军还是没有回来。且每年送回来的信也渐渐少了起来。
她把刚做好的梅花香包放在皮箱子里,看着整个箱子发起呆来。
接下来的两年里,将军没有寄一封信回来,有人说将军出事了,可若是出事了尸体也该运回来,可是,没有。
她也很担心,却还是相信将军还活着,每天都会从皮箱子里拿出将军写回来的信,拿起没有墨的毛笔,顺着将军的笔迹写在将军写的字上。
第八年,她把新缝的香包放进箱子里边,数了数,正好八个。
原来八年了啊,她笑了笑,倒在了榻上。
再次醒来时,她已然躺在床上,她一下就坐了起来,将军?难道是将军回来了?是将军把她送到了床上?
她连忙穿鞋,想出去见见将军。
门外却突然进来一个丫鬟,丫鬟扶住了她,急道:“夫人,别急啊,大夫说你太过担心,相思成疾了,您看,您头上都有白头发了。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她问道:“是谁将我送到床上的?”
丫鬟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当然是奴婢们啊。”
她一下又坐到了床上,原来不是将军啊。
这个雪夜里,她竟一夜白头,府里的下人们担心,却又毫无办法。
第二天,她拖着长到了脚踝的白发看着窗外的梅花,就好像看到了将军坚毅的脸庞。
她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就在春至的前夕,一觉睡下去,便没起来过了。
皇帝命令所有人都不许将她的死告诉将军,怕会影响将军的状态。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第十个年头,大军从北方打了胜仗回来。
所有人都在城门口欢呼着迎接这他们,为他们的胜利庆祝。
将军走了个过场后便回到了将军府,下人们看到将军,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将军连戎装都来不及换下,便急急的到了碧溪阁外。
然而,当他走进阁里后,里边并无人,他唤来丫鬟,问夫人去了何处。
丫鬟眼角滑出了一丝泪,颤颤微微道:“夫人,已经死了两年了。”
将军愣在了原地,一个七尺男儿就当着丫鬟的面摊坐在了地上。
丫鬟从屋里抱出一个皮箱子来,放在了将军的面前。
“将军,这是夫人的遗物,说一定要送到您手上的。”
说完,丫鬟便退出了碧溪阁。
将军打开箱子,发现里边是他们来往的所有信封,和八个香包,每个香包都散发着梅花的香气。
“我的手艺还可以吧。”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那么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