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劫杀
一、严冬腊月,鹰飞草亡
夜,从未这般黑暗。
风,从未这般凛冽。
云,从未这般密集。
空气,从未像现在一样令人窒息。
在帘幕笼罩的莽野上,长满了齐眉的杂草,却荒凉得让人战栗。
它,疯狂地驰骋在原野上,或者,它更像是在黑暗中逃亡。那是一只母狼,没有月色,看不到它美若浮星的银毛,黑色的身躯上,唯一能辨别的是它那一双发着绿色荧光的眼睛,冷而凄厉。
尖锐的幽光,从它的眼里透出,针脚般温柔细腻如刺,月华般深邃凌厉如割。冰凉,而不让人觉得可怕。
为什么,从那一对绿萤石中,捕捉到的却是一丝悲凉和神伤?
狼是群居的动物。这里,却只有它。
穿越在草丛间,践踏过的枯叶深深被陷入干硬的泥缝,干燥的丛林被锋利的毛摩擦出银色星火,似是无措地乱窜,躲避着什么。一场盛大逃杀?一场运命疾逐?或许它是看不清。月,依旧深拢云层。
危险的气息始而蔓延,渐而逼近,这种绝望深恶感是在几个人类身上读到的。两个人,狐貂皮衣裹身,蹬皮底氆氇帮的“嘎落”靴,银片腰带,斜插腰刀,负一杆枪,提一电筒——狩猎者。
二、天寒地冻,有谁饲狼
不断地寻觅,也许是荒草长太高,我们不得不一直拨开来,吉索似乎很期待,可以一撩开草便能觅到一只硕大的猎物蹲在那里,然后静静地等待我们遮掩着的枪口将它们完美猎杀。
这次我们盯上的,还是那一头母狼。“这可是个难得的品种——苔原狼,毛胜雪,食物链上强大的掠食者,只分布在芬兰及亚洲,群居动物。看起来这回就剩这一只了,倒是让我们遇上了。这只狼背离群体,狼道精神怕是轮不到我们见识了。”吉索得意地笑道,弹弹手中抽尽的烟,随后扔到草地上,“啪”地溅开一阵火点,霎时熄灭。
“还是小心为妙,别看它平行温厚沉静,却极其凶恶,是谁也惹不得的主。”我轻笑,也甚是期待。
“哗——”
“有动静!”我对着四处查看的吉索轻声呼道。先天敏锐的听觉,我感知不远处涌动着风驰电掣般的暗潮。
那里将是一场激烈的追逐,我仿佛看到它发了狂地奔着,我们便在它后面穷追不舍。
吉索打着手电筒,苍白凌乱的光线在附近来回地扫。这手电筒射出的光,刀割般决绝,注定了猎物的性命去留,若那头狼被扫到,便必死无疑。
吉索持续狂奔,嗅着前方,漫无方向,风在耳旁剧烈地摩擦着,冰冷地燃烧。看来吉索是发现它了。
“这是一头母狼,腿应该已经受了伤。”吉索一边追一边兴奋地对我说。这也能判断出来?我质疑着,并且一阵暗喜。
“唰——”一道惨烈的白光狠狠打在狼的身上。
“呯——”一声震颤的炮响盘旋在半空,打破了先前的沉寂与窒息。
“嗷——!”凄厉的狼嚎震荡了整个原野,骇人不已。
“呯呯!”又是两声。
“噢——”这次的叫声明显沙哑而衰弱,逐渐消失。
一切最剧烈的场景和动作在一瞬间爆发,银白若月华的狼毛让我们按捺不住激动。现在没有月色,而这头狼所发出的光足以替代。
“三发两中。”我得意地望向吉索,“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它,仍在奔着,所过之处,斑斑血迹。它,似乎看不清前方。
三、人惟怜羊,狼独悲怆
这一刻,一轮明月终于挂上天空,是那么大,悬占了半边天。银辉如洗,溅满整个草原,点点在草间起舞。
那月光银水般泻下,一并倾注在我上。此刻我已是一匹遍体鳞伤而鲜红的狼,紧咬着嘴里的食物,逃亡,逃亡,我知道我必须活着。借着月色,我勉强看见了这一片荒原,这一双眼生来便半瞎着。仍像没受伤似的,我逃得更快,几乎是飞起来。后面的人穷追不舍,我不知道有几个,也没有把握会不会落到他们手里。
继续奔驰。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一冷,我戛然而止,幽幽地转过身,我看到寒风凛冽呼叫,暴雪开始虐狂,也许我即将堵在猎人的枪口上。我不知道那一灌满满恐惧的枪口在哪里,我只感到那枪口潜伏在丛林中,在身后,在身前,在身侧,无所不在,紧紧跟随。我仿佛能看到猎人杀手般模糊阴暗的笑容。
“嗷——”我朝着确信的方向,以死一搏地冲了出去,猛地对上一杆枪,和一双诧异恐惧的眼眸。目露凶光,我扑到他身上,咬断了他的动脉,这一切,干净而利索。那是我茹血的从前,那是我原始的渴望,那是我桀骜的战场,可笑可悲的人类,总是不知所止。但现在,我无心留恋这一具尸体,我已经花光有生之年所有的力气,蒙血的眼里,满世界殷红的伤,和无尽的宿命。
我撑着脚步,我知道还不能休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耳畔,风声如潮。
四、人心难测,世情如霜
倏地感到不对,远处的手电光暗了下去。
“吉索——”我面对莽莽原野,一阵无助。
“吉索——”我疯狂地跑起来。“你听到我叫,应一声啊!吉索——”
突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心里微凉。
回首,寒风刺痛脸庞。
“吉索。”我低声自语,轻抚他的脸庞,讶异那母狼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发起攻击。心中涌起恨意,早知如此,应多发几枪。
我闭眼,虔诚地低身,轻吻他沧桑的额头。“对不起。”
又一声嗥叫响起,如明月孤狼般的豪情。我愤懑起身,奔去。我知道那匹狼就在我前面,一头瞎的狼,最终会倒在我的枪下。但我一直跟在后面,只是追逐,我想知道,它到底要做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它足以撑到现在?按照以往经验,这样的重伤已经使它站不起来。
在月光铺好的道路上,狼急速地甩下了我。即使看不到它的身影,我依然向前。
终于,拨开最后一丛枯草,我看到一个洞穴。昏暗阴冷的洞穴中,几只小狼窝成一团,嗷嗷待哺,母狼把嘴里的肉丢下,便倒在地上呜咽,红色的血光开始蔓延。它大口大口地喘气,温柔的泪水,挚烫的目光,孤凄的心,皴裂的唇。我从未见过强悍的狼有如此寂寥的背影。
小狼们硬生生呜咽着,颤抖着,怨恨般盯着母亲,却丝毫不碰那一块食物。母狼开始挣扎着,把那一快血淋淋的肉向前推去,再向前推去,一直推到孩子的嘴边。小狼们的悲痛的呻吟渐渐衰弱,继而睡了。
熟而深沉的睡。
五、狼道未殆,人道已殇
月光变得黯淡,在那一片刺眼的殷红下,血泊中的母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飘渺云际,颤落无数星光。这一轮明月,送它们抵达天堂。
夜,突然间很刺眼。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躺着??
安静,冰凉。
荒野上,是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星。我一揾满脸泪。
不知道是为吉索,还是为狼。
远方有歌曰:
严冬腊月,鹰飞草亡;天寒地冻,有谁饲狼;人惟怜羊,狼独悲怆;人心难测,世情如霜。狼道未殆,人道已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