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道与菩萨法
一个创业家在终成大器后,如何能够善始善终?
这是很多企业领袖追求的梦想。然当今中国能善始且善终的企业家太少,泥沙俱下的时代,大浪淘沙之后,第一代创业家中仍能不倒的很少,能够功成身退的更是微乎其微。即使如柳传志、侯为贵(中兴通讯董事长)这种“教父”级领袖,也不得不从一度的半退休状态回到一线。
对于企业领袖而言,另一个普遍的困惑是——多重身份的分裂,作为个人的人,家庭的人,企业的人和社会的人。角色不一,规则不同,姿态各异,若处理不好,既是神,又是人,还是鬼;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懊丧,连自己都觉得精神分裂。
然而有一个人,不卑不亢,不显山不露水,这两个问题处理得很好,成就显著,声誉斐然而乏人质疑,堪称典范,他就是65岁的曹德旺。
曹德旺是福耀玻璃集团的董事长,去年底时他就宣布,要进入退休状态。对于“你会放心吗”的疑问,他答:“放心啊!不放心,你也得放心。天下事,不了了之。不放心,只能折磨你自己,对公司、对我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前面那样做,不是为了我个人赚多少钱,我在享受体会艰苦中的快乐。现在,我把这个快乐又调整到另外一种层面上了,我必须向我的员工、向我的国家、向我的股东让步。退下来也会难受,我应该试着去找让我可以快乐的东西。”
闲下来的他找到了令他快乐的东西——“快乐不是捐款吗?”从1983年第一次捐款迄今,他已是中国内地捐助最多的人,总计达到10亿元现金,仍意犹未尽。对于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他说:“财富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一定要记住这点东西。”尽管他捐献很多,却强调,捐款是小善,企业家把事业做好才是“为正”的大善。
这种拥有与当今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时代主流对照鲜明的风格的人叫做“佛商”。
曹氏与佛有缘,诚行佛旨。曹家四代信佛,曹的妻子每年都会去灵石寺上香、拜佛。如今的灵石寺清丽、壮观,坐落在群山之中。1988年的时候,这里已经败落不堪,曹德旺多次捐款给灵石寺修缮,达2 0多万元。虽然曹德旺说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也会和妻子一起去灵石寺,但不会烧香拜佛。
他的办公室很大、很气派,硕大的办公桌、大鱼缸、自己和小孙子的照片、山水画,还有放在屋子中央那尊十分显眼的佛像。他的办公桌上没有电脑,除了文件,就是一本《金刚经》,他相信佛教是一种生命哲学。
在这位“佛商”看来,企业家的多重角色分裂是一个伪命题——佛家提倡的是修行,修行要修出公德,什么叫公德?公平是公,施与是德,虔诚是公,真实是德,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什么叫公平?你对书记也好,对局长也好,对科员也好,对当官的也好,对百姓也好,对富豪也好,对我(自己)也好,应该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因为你要记住,那些越有钱的,或者是官当得越大的,他除了让你巴结他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对不对?如果你把这些施与的东西给比你位置更低的人,他是非常感激的。你把这种态度用在比你官大或者是比你有钱的人的身上,他还莫名其妙:曹德旺神经病,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对不对?他有的时候不舒服,还认为你做得不够。”
在这个富豪大多嚣张、世人争悦权贵的时代,谁有曹德旺看得透?这是一双“看破红尘”的慧眼,那是从佛学中来——众生平等,皆有佛性;从《金刚经》里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就是无差别心,这就是公正法。
曹的身上无一丝暴发户的气味:“我是农民出身。现在农民没有地位,只是因为农民穷而已,所以大家才歧视他(她)们。我想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农村出来的。一个连祖宗、连父亲都不认的民族或者是个人,是没有前途的,而且有一点卑鄙。我很坦诚地告诉社会,我是农民出身,是农民企业家,而且我很自豪。我所赚的钱,没有走私、没有逃税、没有官商勾结、没有坑蒙拐骗。”
曹的身上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的怜悯,即使在他的善款遭遇欺骗之时。这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家境不太好的女孩得了肾病,需要手术,向曹德旺求援。曹得知后,问医院需要多少钱。医院算了下,大概需要10万元,曹德旺给了10万元;还没有完,手术后,需要康复、疗养,还需要大概10万元,曹德旺又给了。 终于,女孩康复出院了。注意,还没有完。一天,女孩去医院找医生说,你再给我开个单子吧,说要治好还需要10万元。这下,医生急了,把这事告诉了曹德旺。 曹德旺并没有怪罪这个女孩,只是不再给她钱而已。
另一次,在《小崔说事》的电视节目现场,受捐助的农民哭着说,曹总的2 0块钱拿到后,她可以买米了。 曹德旺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人,看不到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做作,只是静静地看着。
曹德旺不觉得为了生意就要委屈自己,去行贿取悦官员,“开始投资的时候先瞄准的方向必须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人民所需要的东西,只有这样你才会发展起来,你才会发达。为什么?因为市场有需要,国家有需要,人民有需要,你好卖,竞争就不会那么激烈”。
“动机端正,就是说追求的目的要纯。”他说,“我不做房地产、不开矿、不做娱乐业。大家都知道做房地产赚钱,我可以说做房地产的人很少有人像我这么精明。但是我就不做房地产,大家都做,我就不要去做了。我应该去做大家不做的事情。”
“我认为宗教是一门哲学,教会我们怎么做人。”这个做人,在笔者看来,就是以“众生平等”一以贯之,对人,对己;对领导,对部下;对上游,对下游;对官员,对百姓;对亲人,对陌生人,一律平等,一个标准——“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样的人,心理健康,心态最好,而很多企业家最后是被自己焦灼、矛盾、负累、愧疚的心压垮的。
佛法在行不在说,否则就成口头禅,众多投机取巧者如过眼云烟,一个大智若愚者曹德旺如山岳屹立,这就是现身说法。(此文多处引用腾讯网采访曹德旺的资料,特此感谢并说明。)第一章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我是和书记交朋友,不是和你这个人交朋友。”
这是“佛商”曹德旺跟当地领导说的一句经。他后来如此解释:书记在这里代表着党,是政权的化身,你个人那就不一样了,企业不可能跟着你搬。我们能够做这么大的企业,能够长期这样做下来原则性要强,原则性不强的话,你跟个人交朋友,就不会做这么大了。
曹德旺相貌憨厚,却有着真正的智慧,很多企业家就分不清楚“书记市长这个位子”和“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两回事,或者为了急功近利,对这个人溜须拍马,行贿进贡,称兄道弟,岂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结果相互牵连,纷纷落马。老江湖万通董事长“冯仑”曾经说:这些年风光一时却折戟沉沙的企业家很多,80%都是跟官员搞得不清不楚,最后受累倒掉的。
“要懂得什么叫‘大义’和‘小义’,” 曹德旺对企业和政权间的关系洞若观火,“‘大义’就是,做一个企业家,不管你是个大老板还是小老板,首先你要懂得国家和政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小义’就是指个人、朋友之间的肝胆了。我今天跟你讲,在你没有牵扯到国家法律法规的情况下我可以肝胆。如果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和国家法律法规有抵触,我不会犯法的,因为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这段话将政权、官员、朋友和“我”之间的关系讲得通通透透、明明白白,使企业在政治上虽无投机取巧之利,也立于不败不危之地,可谓深得禅中三昧。大乘佛法的精髓——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依唐代“禅韵诗人”王维的诗境,便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如何解呢?“清泉石上流”一句诗中有三个角色:“我”看“清泉”在“石”上流。其实,在曹德旺的权力观中,曹德旺是“我”,一位又一位流动的“书记某个人”是“泉水”,“书记”的这个位置是“石头”。“我”的目光可以随着这个流动的“泉水”的“缘”,但是“心”却定在这个“石头”上“不变”。
同理,明月是可变的,它要来要去,你无法反对,你要随缘;但你如一棵高大松柏,立足的这块大地不能变,一旦这个树离开了大地,跟着月亮跑,那也只能失去自我,落得个类似“夸父追日”的悲惨结局。
这个时代,信息太多,诱惑太多,刺激太多,挑战太多,压力太大。作为企业家如八臂哪吒、千手观音,一旦坠入一个诱惑陷阱,或者利益圈套,或者是情感死结难以自拔,就可能迷失自我,失去安身立命之根本,被滚滚红尘卷入其中,在翻江倒海、潮起潮落中不知道被冲上哪个沙滩,企业的万千员工也跟着载沉载浮,命运多舛。
怎么办呢?那就是要在市场激烈竞争中找到“不变”的原则,在时代大浪淘沙中找到“不变”的宗旨,咬定青山不放松。当喧嚣和磨难不断如泉水,甚至如波涛海啸扑来的时候,坚守着如“青山”如“礁石”般的原则,这个原则的“定力”来源于你的精神寄托和宗教信仰——对曹德旺和李嘉诚而言,这种信仰就是《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滚滚红尘中,坚守一种信仰,坚守一种精神,坚守一种原则,就是坚守了你自己。人在江湖漂,将像一只只风筝高高地飞起,使我们不会迷失在风中的,就是我们与大地连接的线,线的另一端可以牵在父母手中,可以牵在家人手中,而永远不断线的只能是牵在自己坚定的信仰之中。
在缘来缘去、因果纠缠的红尘之中,守住这个“一”谈何容易。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仙人炼丹,要炼七七四十九日,需要找一位童子为他静守丹炉,仙丹出炉之前,童子不能出一声。座下有位弟子自告奋勇,仙人说那要经过考试。童子应诺,并发下大愿,无论遇到任何情境都不说话。仙人拂尘一挥,童子闭上眼睛,意识进入滚滚红尘,一世世转世投胎,无论为神、为人、为牛马、为盗、为娼、为贵族,都不开口说话。有一世为人之母,遇强盗抢劫,乃至被强奸,都不出声,可强盗实在穷凶极恶,拿刀要去杀她的幼子,她肝胆俱裂,大喊一声:不要!
大喊声出,童子痛彻心扉,猛然醒来,惊觉仍在丹炉之前,泪流满面,汗透衣衫,仙人一声叹息:“你还终是参不透,舍不掉母子之情啊。”
读到此处,你可能会说,滚滚红尘如此煎熬,如此焦灼,有什么好,还不如大梦一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或者今朝有酒今朝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问题是,梦里真的能逃避痛苦吗?杨柳岸晓风残月时,不更是独在异乡更寂寞?
悲观者看滚滚红尘如此之苦,乐观者观滚滚红尘如此之妙——妙就妙在它不是真的噩梦,不会像在梦中被魇住了一样,明明知道它是虚幻之梦,却无力从梦中摆脱,被梦之魔随意摆布。因为滚滚红尘的喜是如此畅快,悲是如此痛彻,苦是如此真实,这让我们可以反思,可以忏悔,可以警醒,可以奋发,可以精进。而往往越是在痛苦的极致中,我们越能找回最本真的自我;越是在绝望的顶点,我们越有机会忽然觉醒生命的真谛。
一切苦难都是考验,滚滚红尘的所有苦难和纷扰,何尝不是人生修炼的磨刀石,会把自己的人格人性磨炼得越来越圆润完美无瑕。
日本曾有位高僧白隐,道行高深,负有盛名。禅寺附近有个女孩怀孕了,女孩的母亲大为愤怒,一定要她找出“肇事者”。女孩情急之下,就说:“是白隐的。”她母亲恼怒地找白隐,又哭又闹,白隐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没作任何辩解,只是淡然地对女孩和她母亲道:“是这样的吗?”孩子生下后,女孩的母亲又当着寺院所有僧人的面送给白隐,要他抚养。白隐把婴儿接过来,小心地抱到自己内室,安排人悉心喂养。他也曾为孩子而挨家挨户地化缘,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白眼及羞辱。
多年以后,女孩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向外界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并亲自到白隐的跟前赎罪。白隐面色平静,仍是淡然地说了句:“是这样的吗?”就将孩子还给女孩。他那么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后来女孩子皈依佛门,跟白隐禅师学禅。
“是这样的吗?”是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白隐如此,曹德旺如此。在家出家,别无二致,其理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