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和同伴全都离去,山谷中寂静一片,火光渐熄,太阳落山,黑云汇聚,大雪又下。这世上只剩梅里耶骑士一人,他厌恶寂静与孤独,便戴上从死去的无畏士兵头上取下的耳朵。耳膜传来剧痛,仿佛锥子刺入脑仁,又如吼叫兽在耳旁炸响,他感到头晕目眩几欲呕吐,过了半小时才逐渐适应。这具身体经过改造才能勉强承受刺耳巨响的折磨。随之而来是一个此前从未进入的嘈杂世界:雪片摩擦着空气坠在雪地上;烧焦的木头纤维一根根断裂,发出劈啪的巨响;被大火热量提前唤醒的虫子钻开土地,泥土在轰鸣声中被纤弱的虫子推开;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音;一里格外一只雪狐在雪地中翻找雪兔巢穴的声音;一群乌鸦被惊醒,不悦地煽动翅膀……
以及山谷外躲藏在树林中的人狼的急促呼吸声。
梅里耶骑士仔细倾听辨认着,一头,两头……五头,六头,七头。七头人狼,躲在山谷入口准备偷袭,失去了首领,它们也不敢进入山谷。他在帐篷木屋中间点燃篝火,靠坐在旁边的柱子上,听着周遭的噪杂巨响,默默地将另一架机关鸢部件塞入背包。他从怀里拿出一根木炭棒和一本秦纸册子,开始写信:
“战甲:雷火持续发热时间为三个半小时,再久就会引燃战甲。战甲战斗力超过预期,速度极快,力量无法阻挡,一台战甲加上二十名士兵重伤及屠杀了超过五百头人狼。缺点:需要继续减轻重量,增加散热。可以削减某些部位的护甲。维护麻烦,至少需要五匹马托运战甲,两个人的帮助下需要近半小时穿戴战甲。除了猎狼犬没有其他人能穿戴这套战甲。毫无实战价值,不值得继续浪费雷火。
“猎狼犬:情绪非常不稳定:猎狼犬的灵魂狂躁易怒,难以控制;鲍里斯·盖的灵魂怯懦无能,无法控制身体,总是处于下风。指望两个灵魂互补来控制狼怪身体的试验似乎失败。狼怪再次发狂叛逃。
“人狼女王:人狼群纪律性极高,英勇善战,毫不畏死,甚至超过军队。还未发现人狼女王如何控制它们。
“猎狼犬认识人狼女王,会说人狼的语言。这语言……?
“下一步:追踪猎狼犬和人狼女王,狙杀他们?”何必欺骗自己?连女领主都杀不了他,何况自己?他能做的只有追踪他们,给“猎狼队”指路。他停下笔,撕下信纸卷好塞入防水皮袋。他把五副雷火放在手边,组装好一只机关鸢,插入一只雷火,将皮袋和另外四副雷火放入信筒,想了一想,又取出一副放入随身包中,走出木屋,扭紧雷火自动锁扣的发条,仔细调整机关鸢背上的罗盘指针和陀螺仪刻度,轻推火销,机关鸢木片翅膀开始扇动,木头鸟活了,振翅欲飞。如果计算没错,这副雷火将会在三天后自动脱离,机关鸢会坠落在墓湖——如果计算没错的话。他放飞机关鸢,目送它一飞冲天,朝西而去。
剩下的任务是回收人狼女王的头颅和她手上的一副雷火,以及猎狼犬后颈的玻璃管。那具被改造的身体是唯一能承载两个灵魂的身体,几十年来黑河领主大人对它进行了数百次改造,就这么毁掉着实有些可惜。重要的是噬脑虫保存的记忆,躯体只是消耗品。
这是狼怪第六次出逃,恐怕连黑河领主大人也必须承认将人改造成可以操控的狼怪这个计划,得到的失败多过成功。疯狂和背叛已经植根于这具躯体内,无论他后颈的孔槽里插入的是谁的噬脑虫,无论植入他大脑的是谁的灵魂,都无法压制他的疯狂和背叛。猎狼犬的灵魂不能,狼怪改造前的灵魂也不能,两个灵魂合在一起依然不能。
他坐在地上,就着水囊里的冰水咀嚼咽下一大块面包和干肉。“耳朵”捕捉到了异响,又有一头人狼加入了山谷外的狼群。不,他并非加入它们。脚步声越过了狼群,穿过山口,进入了火光映天的山谷。七头人狼犹豫一阵后,跟着这头人狼进入山谷。梅里耶骑士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子,紧握黑剑,走出帐篷木屋。
一名穿着厚重锁子甲的人狼隔着燃烧的尸体堆,站在山谷的另一边,靠近山口的地方。七头人狼跟在他后面,分散开来,将梅里耶骑士围在中央。梅里耶骑士戴好头盔,压低身子,黑剑前指,慢慢逼近人狼剑客。对方长剑出鞘,护在胸前,双腿踏步分开,右脚在前,左脚在后,标准的防御姿势。这头人狼看来是个用剑好手。
梅里耶骑士瞄了两眼围上来的人狼,心想这次恐怕很难活下来,暗自后悔留下了一副雷火,事到临头只能靠手里的黑剑。两头站在正前方的人狼率先发难,紧接其后的是躲在他背后的另外两头。带着“耳朵”的梅里耶骑士甚至能听清每一头人狼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拉伸和移动。他极其厌恶佩戴“耳朵”,但依然接受过使用“耳朵”的训练,即使更换了身体,也能迅速适应。他准确地侧身躲过背后左侧扑来的爪子,身体借力一转,手中黑剑准确地划过这头人狼的喉咙,鲜血喷溅了他一身。身子还未转过来,前方右侧的人狼抓着一把木槌朝他头顶砸下。他手腕一转,黑剑变为反握,向后一刺,精准插入身后右侧人狼的心脏后闪电般拔出,同时向右跳步,躲过木槌和另一头扑过来的人狼。
耳朵里的巨响让他胃里翻腾,头疼欲裂,趁着人狼们被同伴急速的死亡惊呆,他弯下腰呕吐了起来,将刚吃下肚的面包和干肉吐了干净。想要永久性佩戴耳朵,必须首先用尖锥刺破耳膜,主动失聪。听力正常的人佩戴耳朵就得承受这严重的副作用。
身前两头人狼第一击落了空,趁着他呕吐之际,再次抢身上前,木槌和爪子一起攻上来。梅里耶骑士就地一滚,从持木槌的人狼脚边滚过,黑剑划过对方的膝盖下方,切断了肌腱,鲜血流出,人狼哀嚎着倒地。梅里耶骑士双手撑地跳起来立定后仰,将将躲过另一把朝他脸竖劈下来的长剑,没等对方收招,手中黑剑刺入对方胸肋,这头人狼无声地倒地了。他忍着绞痛的肠胃和脑壳,抢身上前,黑剑劈向一头人狼。那头人狼手无寸铁,只能拿爪子阻挡黑刃,结果黑刃毫无迟滞地劈下,劈开了他的两只爪子和前脸。
梅里耶骑士面前只剩下人狼剑客和另一头人狼。剑客始终持剑站定,没有加入战局。另一头人狼见顷刻之间六名同伴全部死伤倒地,再也没了斗志,哀嚎一声朝山谷外奔逃而去。只剩下人狼剑客眼睁睁望着梅里耶骑士将还活着的两头人狼插死。梅里耶骑士取出耳朵放进腰带上的口袋,总算能轻松地呼了口气。他望着人狼剑客,用雪民语问道:“你不打算出手?”
“我不趁人之危以多打少。”除去嘶哑透风的难听嗓音,这头人狼剑客居然说的是极其标准的圣星语。
“好一番骑士风度。”梅里耶骑士辨认出对方破烂罩袍上的猎鹰徽章,这头人狼曾经是自己的部下。物是人非,部下变成人狼,自己则除了名字放弃了其余的一切。对方已经完全狼化的脸上没有保留一点人类时的痕迹,即便梅里耶骑士还留着往日的记忆,怕也辨认不出面前是何人。更何况现在不是寻根之旅。他喘息片刻后侧向挪步,绕过满地的尸首来到平坦的空地,面向对方,跨步立定,剑持攻势,准备发招。
“可以开始了吗?”人狼剑客脖颈一歪,狼嘴咧开仿佛一笑。
“来吧。”梅里耶骑士话音刚落,人狼已突至眼前,长剑直奔他面门而来。没想到对方速度居然如此惊人,两人之间距离六七步远,这人狼剑客却一步前冲便攻至眼前。
这招攻势毫无征兆,没了耳朵预警的梅里耶骑士反应慢了半拍,只能本能地横剑劈向对方剑刃,挡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但对方这一剑也并非实招,梅里耶骑士的黑剑砍在对方剑身上受不到一点反力,仿佛砍在空气上,自己的剑势却收不住,露出了前胸的破绽。人狼剑客穿着锁甲的肩膀猛地撞在梅里耶骑士的胸口,将他撞了一个踉跄。紧接着第二剑借了前冲的力道,从下斜挑上来。此时梅里耶骑士刚刚站定,黑剑还未收势,无法抽回格挡,眼看剑锋将至,只能猛地蹬地,向后急退,将将躲过这一剑。
还未来得及喘息,第三剑已然刺来。梅里耶骑士抬剑格挡,对方的剑刃却似湍流中的鲑鱼一般绕身躲过,刺中左肩。刺痛刚刚传入大脑,梅里耶骑士本能地挥剑下劈。人狼剑客为了躲避剑锋,只能抽身后退。这一剑只刺破了一点皮肉。
人狼剑客咬牙切齿道:“身手不错,放在骑士团里也是头几名的剑术。可惜你遇上的是我。”说罢摆了蓄势冲刺的架势,剑尖平指,缩在身侧,同时身形压低几乎趴到地上,双脚从脚踝到膝盖到腰身各关节如压紧的弹簧一般紧缩一团,眼睛却盯紧了梅里耶骑士的方向。
梅里耶骑士一看对方这架势胃里顿时一紧,他明白刚才人狼剑客失手只是为了试他的身手,接下来的一击自己决难抵挡。他不怕死,只是现在死了噬脑虫送不回去,这半个月的一切见闻记忆就会彻底失去。
他把黑剑平举指向人狼,侧向移动并慢慢靠近,迫使对方只能跟着他转动方向,破坏摆好的架势,也减少了对方冲刺的距离。
“要不是看你老子的面子,就你这种草包,只能当一个杂役仆从,给我们的盔甲除锈,给我们磨剑,或者继续当你的乡下教士。最后居然也让你狗模狗样地穿上了第一军团的罩袍。”人狼轻蔑地说。
梅利耶骑士不为所动。当年他能当上第一军团团长,确实是靠他父亲的幕后运作。为了能建功立业,不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他主动请缨,率领第一军团扫荡白河东岸的异教徒。这个决定让他落得现在这个境地,成为了黑河领主的傀儡。但也是因为当年的这个决定,让他得以与索菲娅·娜相识相知相爱。圣星对每个人都有安排,命运是如此的难以捉摸。他因为失去了拯救父亲的机会而痛恨命运,又因为索菲娅·娜而感谢命运。
人狼剑客抓住他走神的空当,踏步向前,长剑递上,直刺梅利耶骑士左胸。“果然上当了。”梅利耶骑士心想,或许这头畜生还以为自己才是着了道的那个。他不会被这么几句话扰乱心智,眼看长剑即将刺中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左手猛地迎了上去,被长剑刺穿,一直没至接近剑柄的位置,然后手肘和手腕同时发力,将长剑扭转向一便,同时手指一握,将剑刃紧紧握住。
“你疯了么?”突然的变故让人狼发出翁里翁气地惊呼,“你不怕疼吗?我看你少了只手还能撑多久!”说着,人狼用力扭转剑刃,同时往回拔剑,却惊讶地发现剑刃被梅利耶骑士卡进了手掌的骨头缝里,一时居然没拔回来。趁着这一瞬的迟滞,梅利耶骑士手臂猛地往回一抽,同时借力超前踏步,右手长剑迎头劈下。
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人狼剑客发疯一般猛力抽剑,几乎斩断了梅利耶骑士半只手掌。但此时梅利耶骑士的黑剑已经劈至眼前。人狼剑客本能地双手收回长剑,格挡在胸前,黑剑如同切开草叶一般毫无停顿地斩断精钢剑刃,余力引着黑色剑刃继续向下,阻挡了黑剑路径的人狼左前臂从正中间被整齐地切开。鲜血从伤口喷薄而出,断掉的左臂被紧握的左手挂在了剑柄上。
黑刃最后砍入人狼的左肩,一直深入到肺部。瞬间脱力的人狼扔掉了长剑瘫倒在地,黑刃从人狼肩膀里拔出。
梅利耶骑士抬起左手,右手黑剑轻轻一挥,断了一半的左手从手腕处砍下。黑剑回鞘,他从腰包中掏出止血毒粉,洒在左腕伤口,又摸出解毒针注入左臂。
药效发作,梅利耶骑士全身发麻,正好倒在人狼旁边。只听人狼痛苦地呻吟着,呻吟声混杂了人类呐喊和狼的低吼。人狼剑客开口说:
“你也变成了怪物,尤里,你这个怪物!”
“你叫我什么?尤里?我不是尤里,我是猎鹰骑士梅利耶四世·森斯塔格,前任骑士团大团长梅利耶三世之子!”梅利耶骑士用尽力气隐藏自己虚弱的语气。
“哈哈……呃啊……嘶……啊……咳咳……哈哈……梅利耶?赞森斯塔格?下辈子……下辈子再做这种梦吧……你这种……小地主家的……没人要的……多余的崽子……还妄想自己是……赞森斯塔格……哈哈……”
“为什么你叫我尤里?谁是尤里?告诉我!”
“尤里·盖……咳咳……穷地主的儿子……”人狼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我不信你的鬼话!”梅利耶骑士高声呼号,“你这头满嘴谎话的畜生!我是猎鹰骑士梅利耶四世!黑河领主索菲娅·娜的丈夫!”
解毒剂的药效逐渐褪去,梅利耶骑士颤颤巍巍得爬起身。夜幕沉沉,森林中鬼哭狼嚎。血腥味吸引来重多野兽。好在大火还在燃烧,没有那头畜生敢上前。梅里耶走了几步,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前席地而坐。他费力地用一只手包扎了左手腕,这具身体也到头了。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火焰温暖了他的身体,但他心里冰冷刺骨。
这是他人生中第几次失败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二十年前他辜负了父亲,今天他又辜负了自己的爱妻,自己的领主。他的人生就是一次接一次的失败。他伸手摸向后颈的玻璃管,蠕动的噬脑虫散发出微弱的热量。
拔出玻璃管,扔进火里,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再不会有人知道,没人知道他的失败,没人知道他的懦弱。
一些画面涌上心头。画面里他被关在笼子里,又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和他一起被俘虏的属下们全被吓破了胆,丢掉了骑士团的尊严和荣耀,颓废地摊成一滩烂泥,毫无斗志,毫无希望。索菲娅·娜救了他,她带领着河湾镇的无畏军团剿灭了土匪,将他们救出了牢笼。娜是他和她第一次相遇。一次相遇就是一辈子。
我不能辜负你,索菲娅·娜,我不能辜负你。你从未辜负过我,我一定会证明我自己,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配得上你。
他的手从后颈收回。不能放弃,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他要追上猎狼犬和人狼女王。
他望着地上的人狼尸体,努力从记忆碎片中寻找这具尸体原本的样子。刚才差点死在这头畜生手上,却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他走到尸体旁,掏出匕首割开罩袍和胸甲的绑带,然后连拉带踹地脱下了胸甲和里面的锁甲衫,果然猜得没错,衣服底下戴着一个坠子,当年骑士团的修士们很流行戴这种坠子。
打开坠子,里面是一张女人的画像,盖子背后刻着一行小字,是一个名字:拉格纳·比约瓦尔松。他记得这个冰岛人。父亲是个有钱的渔民,送他去骑士团当了修士。二十年前那次失败后,拉格纳是逃走的十几人之一。一个可耻的逃兵。
梅里耶从头人狼剑客腰带上取下一个腰包,又仔细给他搜了身,掏出所有东西,然后抓住尸体的脚脖子,用尽全部力气将其拖到火堆边,推进了火堆里。拉格纳·比约瓦尔松,愿你在圣星的国度里安息。
拉格纳的遗物里有一本羊皮纸册子,梅利耶借着火光翻看起来,本子上是摘录的《圣星祈祷书》祈祷词。都变成人狼了,还这么虔诚么?梅利耶随手翻看着,突然停在了其中一页上,惊讶地看着册子上歪歪扭扭的秦朝文字,秦字旁边还有对应的圣星字母注音,开始几页只是最简单的几个字,后面慢慢有了词语和句子。这本小册子只有几十页,除了前面几页祈祷词,后面全部是秦语学习笔记。
怎么可能?梅利耶骑士一脸震惊地一页页翻着这本只有几十页的小册子,最后一页的秦字已经写的非常工整:“原谅我,圣星。原谅我,女王。”
女王?人狼女王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拉格纳,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女王的事?拉格纳,到底是谁教你的秦语文?我到底揭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雪停了。乌云散去,星河灿烂。鸟兽声音渐少。黎明前的黑暗。梅利耶捡了一根燃烧的木头,走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屋子里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他放下手里的木头,又进出好几趟,在屋子里的石头火坑旁点了个火堆,温暖了旁边的冰冷的稻草堆。
梅利耶骑士需要休息。他再次带上耳朵,方圆十里再无人狼的动静。梅利耶骑士倒在雪地上,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