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霜叶重重，随风摇曳，却落满了一地的凄凉，不知归期。朱色斑驳的朱门种植了重重松柏，他轻踏枯枝碎叶，哗哗作响。蓦然回首，回眸望向后方。
那一眸，似乎已成定局。
那年，他本是世袭丞相家的幼子，本该衣食无忧，过着锦玉贵公子的生活。只因奸人陷害满门抄家，绯红漫天，血溅十里。年幼的他藏在重重尸骸之下。血腥味扑鼻难闻，他不吭，不闹??多年以后，他把剑架在帝王的脖子之上，银色纹路随着剑柄蜿蜒曲折，泛着微微泛光。众人吓得惊慌失措。四年里，他一直在寻找最好的时机，最好的身份，只为盼今日。
这时，他想起了她。
她如今会为携手之人在书旁红?添香，为他闲来时漫手拔琴吗，与他一人花前月下把酒言欢吗，真是舒适惬意啊。原来他只是在她生命里流连戏蝶般来了又返，返了又来啊。可是，他杀的是一代君王，若又落入奸人手里，长安改朝换代，百姓苦不堪言，历史照就重演。她还能在飘零的时代安然吗，还肯再展笑颜吗？
世间繁华长安她最爱提灯笼，饮酒垂舟的地方。
算了吧，世事变迁，旧时的人和物不会重来。
他冷眼一斜，冷言冷语道：“愿你做一代好君王，不为奸人所用，坚守本心。”
那一夜，他九死一生逃出宫中，早已经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模却也瘆人得慌。昏暗小巷里，依稀能辨巷口微光，鱼跃手提灯笼，见她日夜所思之人倒在血泊之中，并把他缓缓掺扶回家。自然，那夜闯入宫中的刺客也成了大街小巷的通缉犯。
一日暮春午后，柳絮飞舞，微风拂面，他的伤也好得快差不多了，帘幕低垂，他伸手渐次掀开，只见中衣并未穿稳妥，他费力拉住木雕花纹的床柱，另一只手捂住胸口上的伤以免牵扯，勉强站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她淡淡垂眸，眼中尽是不惑。
“多谢鱼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只是想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他伸手去拿青玉案旁的随身衣物，墨眸含笑，脸色苍白青丝凌乱，却勉强扯出一丝浅浅的笑。
鱼跃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
“不用了，她已经死了。”她双手撑在扶臂，抬起眼冷冷看他。
“怎么可能？”他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角，挑唇轻笑：“她不是要与执手之人携手一生吗？”
“三尺白绫悬梁，青丝瀑布开展，垂眼闭目，脸色俞白，足尖不沾足地。呵，死得很彻底。像是云朵追随风，永远飘移。也对，你日日在这阁中，自然不知。岁月不是无情，并没有教会她不爱你，只是教会了她万事藏于心，不表于情，不答所思。她日日担惊受怕，怕你不能许她一生一世的诺言。那场婚姻与其说是放弃，还不如说是对自己下的赌注。她以为你会为了她放弃前尘恩怨。俗世执恋，终究是她高估了你对她的爱，你低估她对你的情。事已至此，以为你命丧黄泉，不能与你的诺言不能实现，终是愧对于你，那便一同殉情。今生一死，来生再见。只是可怜了许星昏年纪轻轻便守寡，最无关的局外人解释着最无关的事，世间之事何其可笑？＂
月色朦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洒下一圈银色的朦胧光晕，夜风彻骨，一人饮酒独醉，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夜之间，万千华丝骤然间成细白银丝。渐渐地，他开始有些神志不清，破摔酒罐，走路便有些疯疯癫癫，踉踉跄跄。
真相太过残忍，他宁愿不肯相信。
“郎中，他怎么了？”
一位穿戴整齐，上了点年纪的老人毕敬地回答：“有些神志不清，难以根治啊！鱼姑娘，他为何如此啊？＂
或许世上再无翩翩教书先生顾醒年，却多了一个爱饮酒的疯子。鱼跃望向半痴半迷的他，语声淡淡：“执念太深，迫不得已。”随后，鱼跃轻轻安抚着他，柔声细语般：“你走吧，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他望向鱼跃，漆黑眸中似撒下了九天银河，万千星斗，发出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我要开酒铺，她最喜欢饮酒了！”
如期而至，他开了街角小巷的一间酒铺，无人光顾。只有他独自把清涩苦酒咽下。他如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愚弄玩童拿石子扔他，耻笑他是个酒疯子。他吓得躲进不点一盏烛火的他的酒铺，皮开肉绽的疼痛漫袭上来，他只有忍疼饮酒。
他又有何错？若不是思那人成痴，于何这般。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却有实实在在的厌恶。世俗混浊，他这股清流流不向远方。
这一幕被一人尽收眼底。
夜深人静，昏暗小巷里，有着星星点点的柔柔微光。他跌跌撞撞，抱着满壶酒坛坐门槛上。彼时，星空浩瀚，如墨蓝绸绢撒上金烁流沙。他细细地抿一口酒：“訢儿，你看啊今日的万千星斗，多么璀??，可是都不及你眉目半分，这酒也还是你一如所往说的涩。”鱼跃身着轻盈衣裙翩翩走来，趁他不经意间，在酒坛撒下白色粉末，融于其中，无色无味。鱼跃神色略松，撑起下腮微微颔首，眼底泛出沧桑：“你知道吗，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初遇你时，你才六岁。在悠悠老巷，笛音绵绵，你将色泽饱满的糖人递于我时，我是何等的欢喜。你坦然一笑，恰似人间惊鸿。你的一举一动频频牵引我心扉。当年你家满门抄斩，我只恨我家是做鱼贩卖买，无权无势连一点绵薄之力都不能尽到。再见你时，你已二十，我一眼便认出了你，与你擦肩而过之时，竟让我乱了心绪，缓缓失神，可你的眉目也没半分是我。我早已经在巷口等你，因为我跟她一般，同样担惊受怕。前半生没尽到的只好这一次来还了。＂话语略带伤感，此时星月耀明，花香醉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二日，那个酒疯子死了，死了。
至那以后，鱼跃在冉府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寻个清幽偏僻的好地方，让顾醒年与冉訢合葬在一起。终于冉老也咬口松定，也算还了爱女之愿。
残灯燃尽，灯花纷落。鱼跃盼，华衣飘飘，温文儒雅的人间公子顾醒年，斜阳浅照，手执书卷，来生不再涩苦。
新坟，陈泥，雕石刻碑，倚靠参天古木伴随几声寒鸦嘶叫。也许路人会浊一壶清酒，酒涩回味于口中，细细品偿他们前世今生的涩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