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个下午,还是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梁广禄坐在火车上,逃离了这片黄土地,向北京驶去。他曾在这片黄土地上种下了一颗种子,全然不去顾它是否会开花结果。
梁广禄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老梁的自行车满北京的转,漫无目的,任由这辆自行车载着他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只为重新拥抱这北京的繁华,找回曾经在这里的记忆,并和那繁华、那记忆重新熟悉,重新融合。此时,他张开了整个人,打开了整颗心,想把太多的东西都装进来。
回到北京不到一个星期,姜桂兰就办好了病退,梁广禄顺利接班当了工人。
姜桂兰以前是会计,梁广禄自然不能接班做会计,好在姜桂兰的这家公司是建筑公司,梁广禄在太原也是在建筑公司,业务对口,于是做了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
上班第一天,发了塑料的安全帽、雪白的手套、喝水的塑料大茶杯,还有一应的砌砖抹灰工具。建筑工人实行分组管理,梁广禄被分到了老李这一组,老李是地道的北京人,组里的人也全是北京人。
梁广禄刚来,和大家还不熟悉,除了和组长说过几句话,其他人还认不清脸,只是见面打个招呼,他低调而勤快,只想好好干工作,让领导认可,让同事认可。
几个月过去了,梁广禄和同事们越来越熟悉,大家对他的脾气也基本摸了底。随着陌生感消失的,还有那种观望中的神秘感。
然而,似乎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地域,关于人的八卦都以顽强的生命力出现在工作生活的各个场合。张家长,李家短总是在茶余饭后的笑料和小道消息中占据一席之地。不知什么时候,梁广禄的黑历史被渐渐传开,只是他自己还没有觉察。
最近一段时间,建筑公司在盖厂房。这天,梁广禄依然向往常一样干着活,天越来越闷热,有的人说是喝水去了,有的人说是上厕所去了,干活的人越来越少,偷懒耍滑头溜号的越来越多。组长老李扫了一圈,发现人少了一大半,终于忍不住了。
“小梁,你去看看,把人都叫回来干活。”老李对梁广禄说。
“哎,好。”梁广禄用毛巾擦了擦脖子里的汗,边答应着从搭建的简易脚手架上爬下来。
偷懒的地方无非几个,要么是仓库,要么是水房不远处那个废弃的空房子。梁广禄先接满了水杯,拎着往空房子走去,屋子里传来说笑声,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哥几个,抽烟呢?”梁广禄先打了声招呼。
“广禄,来一根。”一个偏分头的小伙子给梁广禄让烟。
“最近嗓子疼,不抽了,谢谢。”梁广禄客气着,“老李让大伙回去呢,让我来叫一声。”
“知道了,抽完烟就去,你先回去吧。”偏分头冷冷的说,他叫周斌,是那几个人的一个头头儿,他们经常一起骑着车子上下班,下班后一起到地摊上喝酒侃大山。
“走吧走吧,知道了。”夹杂着其他几个人的嚷嚷声。
“好,那我先回去了。”梁广禄心想老李让我叫我叫了,回不回去是你们的事。
“你说有些人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老子歇会抽根烟碍着他啥事了。”
“就是,赌博嫖娼当酒鬼,千万别当陈世美。陈世美为了当驸马爷,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说有的人心怎么这么狠。”
“把老婆孩子甩了能当个驸马也行啊,就当了个工人,你说值嘛?”
梁广禄还没走远,背后的冷嘲热讽声就夹枪带棒的传了过来,梁广禄站住了,脸涨得通红,热血往头上涌,感觉头发根都渗出了汗,他感觉自己呆立了有一会,其实也就几秒钟,他头也没回,装作没听见离开了。
一股怒气化作无处发泄的力量,梁广禄爬脚手架时胳膊腿似乎比平时力量大了许多,连脚擦到板子上蹭出了血也毫无觉察。
“哟,广禄,你脚这是蹭哪了?出血了都?”一个慢悠悠干着活的同事发现后带着关心的语气问。
“哦,没事,就擦了一下,不疼。”梁广禄用微笑回应着同事的关心,这微笑带着僵硬,声音也夹杂着隐忍和委屈的颤抖。同事不再说话。
“广禄,找着他们人了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组长老李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问。
“组长,他们在水房旁边空屋子里,说一会儿就回来。”梁广禄回话时语气和声音已经控制的很好。
老李往工地上那条小路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也不再吭声了。
几天过去了,几个同事对梁广禄的挖苦在他心里渐渐淡去,上下班路上碰到也不再跟他们打招呼。
这天下班,梁广禄骑车子从工地回家,转弯处差点和几辆迎头走来的自行车撞上,梁广禄赶紧捏闸,车子一歪腿已经支在了地上。抬头一看正是偏分头几个人骑车停在了路口。
“对不起。”梁广禄冷冷的说了一句,一磨车调头往另一条路走了。
“哎,你小子还来劲了。”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着便要扭头去追走过去的梁广禄。
“六子”周斌叫住了他。
“斌哥,你看那小子不服不忿的,我教教他规矩。”叫六子的那人继续说道。
“算了,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走吧。”偏分头周斌劝了一句,其他人便不再说话,一行人继续有说有笑的骑车走了。
改革开放的东风已经在神州大地吹拂,而此时,风才刚刚吹到这里,将变未变之际,大街小巷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气息。傍晚时分,北京老城的街上亮起了泛黄的路灯,一根一根的电线杆相隔数十米立在路的两旁,似乎睁着并不明亮的眼在注视着路面和楼栋。街上人流如织,一个个慢悠悠的赶着路、说着话。梁广禄从菜市场买菜回家的路上,也慢悠悠的蹬着自行车往家走。他们家楼下其实有卖菜的小摊,而梁广禄经常下班路上绕远去菜市场买菜,不只是菜市场里的菜新鲜便宜,更重要的是骑车转悠转悠,可以打发下班后的无聊时光。
梁广禄慢悠悠的瞪着车子,突然一辆自行车撞了过来,随着一声咣当的声响,梁广禄连人带车都翻在了地上,挂在车把上的菜洒了一地,梁广禄翻身站起来,“你怎么骑车的,不看路啊?”
“我还问你呢,你怎么骑车的?你是不是眼瞎了?”这个人和车子都没有翻,仍然骑在车上左脚支着地,右脚踩着脚蹬子,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和轻蔑的笑,故作吃惊的说,“哎呦,这不是广禄么,巧了,咱在这遇上了。”语气中毫不掩饰这吃惊是装出来的。
“六子?”梁广禄看清了他正是同事六子,今天在工地上两个人骑着车还差点撞上。
“六子,你是故意的吧。”梁广禄带着怒气。
“瞧您这话说的,路又不是你家的,许你走不许我走啊。”六子仰着下巴说道。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干嘛故意撞我?”梁广禄说着逼向六子。
“怎么说话呢,我还说你故意撞我呢,怎么着,想打架是么?”六子仍然骑在车上,眼睛死死的盯着梁广禄。
“我不想跟你打架,如果你要打,我奉陪。”梁广禄毫不示弱的也瞪着六子。
“好啊,小爷陪你练练。”六子右腿一抬从后车座上扫过,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双手向右一推,车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挺着胸膛逼向梁广禄,“来啊,动手啊。”六子已经要和梁广禄贴上了。
两双眼睛死死地相互盯着,六子仰着下巴,呼的一口气吹在梁广禄脸上。梁广禄热血顿时上涌,脑袋脖子涨热起来,两只手好像还没来得及等大脑指挥已经用力把六子推了出去。就在他双手推出去的同时,六子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街上的人顿时围了过来,围成一圈看起了热闹。
梁广禄并没有占到便宜,六子也挨了梁广禄几拳。两人都挂了彩,嘴角鼻孔渗出血来。
“两位小伙子,别打了别打了。”
“多大点事,这打的血流呼啦的至于么?”
“哎哎,快停手吧,你们这影响多不好,让单位知道了非开除你们不可。”
“再不住手我们叫警察了。”
围观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架,扭打中的梁广禄松了手往后撤了几步,六子本想着梁广禄不敢动手,谁知道他不仅动了手还跟自己打了个势均力敌,不再纠缠下去,也退了几步。
劝架的一句话让梁广禄心里一惊,如果让单位知道了挨处分那可就麻烦了。梁广禄见六子不再上前纠缠,扶起了自行车,推着穿过人群离开了。
“姓梁的,咱走着瞧。”六子虽然略占了上风,再打下去自己也未必能占到大便宜,撂下一句狠话,也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
几天过去了,梁广禄跟六子打架的事没有传到单位领导耳朵里,也可能领导知道了装作不知道。领导没有找梁广禄谈话,周斌却找了他。
“广禄,听说六子找你麻烦了?”周斌问。
“是啊,不就想跟我打架嘛,我奉陪了。”梁广禄没好声气的说,心里却担心周斌会不会也是来找他打架的。
“你别误会啊,六子那人就那样,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周斌客气的说。
“也没啥事,可能就是一场误会。”梁广禄有些吃惊,语气缓和了起来。
“这事就过去了,大家都是同事,别往心里去。”周斌拍了拍梁广禄的胳膊。
“过去了,过去了。”梁广禄说。
就这样,慢慢的梁广禄和周斌反而关系更近了一步,慢慢的成了朋友。明里暗里拿梁广禄黑历史当笑话讲的人少了许多,此时梁广禄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挥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挨,该来的就让他来,不怕事儿别人才不敢找事儿,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心中却有一丝丝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