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妈,今晚我不回家吃饭了!”仁得把牛缰绳塞到长梅手里,转头便上了船。
艄公收起跳板,举起竹篙往沙滩上一撑,木船便退回水中。又摇了三两下船橹,便将船头调转过来,顺流而下。
长梅还牵着牛,傻站在岸边。仁得向她喊:“让我妈别担心!我再回来时就出人头地啦!”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远远传来少女的回应。
仁得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不知道!”
岸边芦苇中被惊起一群雪白的水鸟。清亮的鸣叫声,应和着少年的呼喊,回荡在宽广的河面。春天的河水缓缓流淌,河面上飘落着星星点点的明黄色花瓣。仁得抬起头,只见青牛河两岸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像是阳光在歌唱。一面帆升起来,重重青山在前方舒展开。
那一年,他十四岁。
月田是个小地方。
小得甚至连村庄都算不上,只是散落在大山间的十几户人家。一辈又一辈的人们在山谷和梯田间劳作,用一季又一季的庄稼,和一日又一日的炊烟,数着他们的日子。谁也说不清,从何时起这里开始有第一批居民。仁得只是从小就听大人说,他们的祖辈是从上江平原迁徙而来的,在这里已经世世代代住了几百年了。
每逢六月初九的祖灵节,仁得都会跟着大人们去祭祖。在大山里生活的人,自然也埋葬在大山。这里并没有统一的墓地,老去的人们在选择自己的长眠之处时,总是希望离自己流了一辈子汗水的土地更近一点。这样,在田间地头,散落着一座又一座长满青草的坟茔。他们离自己的孩子如此的近,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每天看着又一代人耕地、收割、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就像自己仍在经历着一切。
仁得出生那年,正值坎朝最后一个金雀纪。古老的升龙帝国四海升平,万邦来朝。龙椅上的皇帝虽然已开始衰老,但没有人觉察得到。在繁荣的时代里,人们总是会认为一切盛宴都不会结束。
像每一个乡下孩子一样,仁得的童年是在玩耍和劳作中度过的。不如说,他的玩耍就是劳作。打草喂猪、放牛、插秧、挑水、烧灶……大一点了,家人送他去镇上私塾先生那里识字念书。过了几年天天被戒尺打手的难熬日子以后,他死活也不念了。那就去学手艺吧!十几岁了也该学了。学了几个月细木匠,他嫌刨木头没意思,又学了几天裁缝,他觉得一针一线真的好麻烦。他爸老李气得直瞪眼:“你小子以后到底想干什么?高不成低不就!家里就这几亩田,什么都不学那就回来陪老子种地!”
“我才不,挖一辈子土也还是一年吃不上几天肉。”仁得顶嘴,“我以后要吃肉!天天吃肉!每顿饭都要吃扣碗肉下白米饭!”
“我给你脑袋上扣一碗!”老李一脚把儿子踢出门,“给我去放牛!”
从月田趟过一条山沟,再翻过一片山脊,青牛河就在眼底了。大河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日夜不息。仁得放牛时,常常在山上看着河水出神。
“如果我能顺着这条河去到每一个地方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从小到大,他最远只去过几里外的乌羊镇上。他觉得他爸爸、他爷爷、他曾祖……是不是都没走出过这片大山。
“对,我要出去!”这次他用更大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得娃儿,又在和牛说话呀?”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仁得一回头,只见树林里站着一个瘦小的姑娘。春天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她的齐耳短发上。
“啥啊,长妹儿,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儿声音!耗子变的啊?”仁得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逗一逗。
“呸!叫姐!我比你还大半岁呢。”长梅翻了个白眼,“你又把牛拉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吃草,你都不问问牛累不累。”
“好像我问了它就能听得懂一样……”仁得也学着她翻了个白眼。
“哦,原来你不懂和牛说话啊。那我怎么觉得对着你说话跟对着牛说话效果一样?”长梅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你骂我听不懂人话?”
“要不然为什么我说的话你死活都听不懂?”长梅突然盯着他的眼睛。
“什……什么话啊?为什么我听不懂?”仁得突然变得支支吾吾的。
长梅又一次翻了个大白眼,狠狠地,然后一扭肩膀,转身要走:“不知道!”
“欸欸欸……”少年急了,以为她真要走,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腕,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赶紧放开了。
林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微风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鸟儿在叫,春光正好。
长梅背对着仁得,低头站在原地,不知在等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吧。
身后没有了动静。
她慢慢转过头,发现少年竟然把脸转向了另一边,目光投向了山下。那边是青牛河。
河的上游,下来了一条大船。
“船!”仁得喊了一身,牵起牛就往山下的河滩跑去。
“哎!……你这个!……”长梅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愣了一愣,便也跟着跑下去了。
艄公放下跳板,几个乘客背着行李下了船。更多的乘客也下了船,趁着这停船的时间舒展舒展筋骨。这虽然是条大木船,但沿途的乘客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甚至还有带着鸡鸭猪仔乘船的,空间便略显局促了。
这时,山上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背后还跟着一头牛,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
“你们……你们这船去哪儿?”仁得问艄公。
“浣州。你要上船吗?”艄公看了看他身后,又加了一句,“牛不能上船。”
少年咬了咬牙:“上!”
“告诉我妈,今晚我不回家吃饭了!”仁得把牛缰绳塞到长梅手里,转头便上了船。
船拐过最后一个河湾,便看不见了。长梅看着帆影消失在青山之间,低声骂了一句:“笨蛋!”
她回头看看身后的牛,恨恨地问道:“你说,他是不是个笨蛋?”
老水牛歪着头,看了看她,发出一声“哞——”
船头乘着风冲开浪花。站在船头的少年回首眺望,心想:“我的家乡真小,开出二里地就看不见了。”
是啊,在大河的那一头,一定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说,小兄弟。”艄公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拉了回来,“刚才走得急,忘了问。你的船费带够了吗?”
仁得这才如梦初醒,他摸了摸身上:“我……我没钱……”
艄公双眼圆瞪,粗着嗓子嚷嚷起来:“什么?!没钱?你逗我呐?没钱还敢上来?”
一个黑脸汉子拨开众人,从船尾走过来。原来是吵闹声引来了船老大。
船老大到了跟前,看见竟然是个小孩子,不禁笑了起来:“你想坐霸王船吗?”
“不……不是……我就是……刚才有点上头了,就……一上头……就跳上来了……”仁得突然觉得很丢人。
“那你现在有两条路。”船老大抱着自己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倒霉孩子。
“哪两条?”仁得赶紧抬头问道。
“一个,是我现在把你扔水里喂鱼。”船老大说着,抬起下巴往船舷外仰了一仰,“还一个,就是你留在船上,当纤夫。工钱就抵船费了。一直到拉满十天船才能放你走。”
船老大看了看呆立在对面的少年,又说:“怎么样?不算欺负你吧?”
仁得扫了一眼周围的艄公和乘客。大家都在等着看笑话。
他又咬了咬牙,低下头,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屈辱的感觉正在淹没他。
“那我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