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嚓,嚓嚓嚓……”
天刚亮,仁得便被门外刷马桶的声音吵醒了。
这破房子的薄木墙板真是一点声响都挡不住。仁得睡眼惺忪地推开临街的窗户,对着外边喊道:“王二婶,这么早就刷马桶啊?”
一个穿着破旧粗布衣裙的妇人正背对着窗户蹲在街边,粗壮的胳膊拎起一桶污水,狠狠地泼往街边的排水沟,回头瞪了仁得一眼,说道:“还早?太阳都出来半天了!怎么?嫌吵啊?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不早点出门干活,睡什么懒觉?”
突如其来的一顿怼,把仁得噎得说不出话来。
“睡懒觉怎么了?吃你家大米啦?”隔壁的窗户突然打开了,长梅探出头来用尖利的嗓子喊道。
王二婶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击弄得愣了一会儿,才又挥舞着手中滴着黄汤的马桶刷子,拉开了骂街的阵仗,扯着一脸横肉大喊道:“哎呀?你个小蹄子,关你什么事?”
“那人家几时起床又关你这个老蹄膀什么事?”长梅毫不退缩,鼓起眼睛说道。
这一句话简直就跟踢翻了马蜂窝一样。只听王二婶一声尖叫,各式骂人话翻着花样地从她嘴里炸了出来:“嚯哟!这又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啊?不得了!没八个丫鬟伺候就起不来床啊?啊?你这么不得了你还住在这麻雀巷里?还不赶紧收拾细软滚去上城住白墙青瓦的大宅院啊?热麻皮的还跟我找事!老娘刷个马桶还要在这里歪起嘴来找骂……”
这个圆滚滚的妇人一边骂一边跺着脚,就像滚烫的油锅里弹跳着的肉丸子。
长梅深吸一口气,正打算骂回去,被仁得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窗。但门外恶狠狠的骂街声还是穿透又薄又破的墙板,漫进屋里来。
“你干什么?别拦着我!”长梅打着仁得的头,气急败坏地想要冲出去。
“好了好了,别吵了。跟那种泼妇吵能有什么好的啊?”仁得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吵输了,只能自己怄气;吵赢了,只能证明你就是个比她更大的泼妇。”
“泼妇就泼妇,总不能任人欺负!”长梅怒其不争地盯着仁得。
“可我不想你变成泼妇。”仁得突然说,满眼的认真。
“你……”长梅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脸一热。
她不由得垂下眼帘,轻声骂了一句:“笨蛋!”
仁得拍拍她的肩,说道:“唉呀,其实……住这里的人很多都这样。穷人嘛,本来碗里的就不多。再不凶一点,狠一点,那就连碗里的这点都保不住了。”
“说得你好像不是穷人似的。”长梅说着轻轻哼了一声。
“我是穷人啊,不过还不是最穷的。混不下去了总还是可以回月田,种家里的那几亩地。而住在这里的很多人,他们什么也没有,没有地,没有房,只有自己这一身劳力。这么多的穷人,挤在这么糟糕的地方,如果不凶狠一点,只怕日子会更加难过吧。”仁得说着,打开临河一边的窗户,看向外面破败的景致。
一排排竹木搭成的吊脚楼歪歪斜斜地挤在河岸上。从河岸向上的一片斜坡上,布满了低矮的小屋。小屋的房顶多是由茅草、木板、破瓦、竹片等等乱七八糟的材料铺成。从高处看下去,错杂斑驳的屋顶,一层叠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小屋之间,盘错着如鸭肠一般的小巷。
这里叫麻雀巷,是下城区最大的一片贫民窟。如果你站在上城向下望去,这片区域就像是生长在城市里的一大片疥癣。
那些破破烂烂的墙面和屋顶,会让人一时间很难分清哪些是住房,哪些是垃圾堆。因为常年潮湿和年久失修而发黑的墙板上,爬满了蜈蚣和潮虫。而住在这些破旧逼仄的房子里的人们,也像虫子一样地活着。
男人们往往在码头、货栈和市场做工,从早累到晚,用流不完的汗水换取那每天三五十文的工钱。女人们在家缝缝补补,或者守着一个小摊卖点针头线脑,然后生一堆孩子,在孩子们日复一日的哭闹中垂垂老去。
而孩子们呢,或是像潮虫一样在小巷里钻来钻去,或是蹲在满是便溺和污水的排水沟边玩水玩泥巴。他们永远在尖叫着互相追逐,他们的眼睛永远像小兽一般闪着生命的光亮。
整个贫民窟透着一股生气勃勃的绝望。
因为仁得和长梅都加入了青萍会,又作为秘密修炼法术的学生,所以堂主柯离安排他俩住在麻雀巷的青萍会宿舍里。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排竹木搭成的小屋。选这里当宿舍,也是看在租金低廉的份上。一个月只需要两三百文,就能租下一间不漏雨的单间。他俩每人都分到了一间长宽各十尺的小单间。每日的食宿费就靠他俩到慈济院打杂做工来交换。
长梅和仁得肩并肩站在窗前,沉默着向外看了好一阵子。
长梅轻轻地说:“是啊,没有哪个泼妇不是被逼出来的。可是在这里住久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都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的。”
仁得转头看向她,说:“我们不会一直住在这里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搬到上城区。”
“还想着出人头地哪?”长梅笑着看向他。
“不然我还留在浣州干什么?我相信跟着离叔好好学,好好干,一定能在青萍会混出点名堂来。”仁得一边说着一边挺了挺胸膛。
“可你别忘了,青萍会始终是为穷苦人家做事的,在这里可没什么升官发财的门路。”长梅提醒他。
“出人头地当然不只是升官发财。”仁得说道,“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也可以青史留名的。”
“你倒是行侠仗义了一回,结果呢,水剩叔还是死了。”长梅低声说道。
“水剩叔的死,我还没忘呢。”仁得低下了头,说道,“之所以这么努力地学法术,哪怕一点进步也没有,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放弃,就是因为我觉得水剩叔还在地下看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学出一身本事,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说起这个,你不觉得有些事情一直让人想不通么?”长梅突然说道,“最开始的起因,只是水剩叔在码头上说了一句关于龙王的话,就被承天司的人盯上了。虽然天尊教的那些圣师向来就不许任何人说起妖魔鬼怪的事情,但老百姓茶余饭后私底下聊两句神话鬼故事,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这么多年了,更是从来没有人真因为这个被治过罪。但水剩叔当时就被抓了不说,就算当天晚上越了狱,可也罪不至死啊?怎么第二天一早就被人抓住,说杀就杀了呢?”
“我记得那个白袍圣师那天说过,是因为水剩叔拒捕,被天尊弟子杀了。”仁得回忆道。
“对!这才是关键!”长梅眼睛一亮,说道,“你发现了吗?按他的说法,杀死水剩叔的人,不是捕役房的,而是承天司的。”
“对啊,我怎么一直没注意到这点。”仁得恍然大悟地说,“水剩叔是从捕役房的牢房里逃掉的,按说应该是捕役房的捕快和巡丁们去捉他。可是最后杀了他的却是承天司的弟子……这是为什么呢?”
“这说明,承天司的人也在追水剩叔。而且,他们很有可能不打算把活口留给捕役房。”长梅说着,眼睛泛着警醒的光芒。
“那为什么头一天晚上他们还要把水剩叔关在捕役房呢?”仁得有点糊涂了,“如果早就想要杀他,干嘛还要等到他越狱以后?”
“估计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捕役房眼皮底下乱杀人吧。”长梅想了想说道,“也许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决定杀了水剩叔。而我们救水剩叔越狱,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救水剩叔出来,反而最后害死了他?”仁得难受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倒不能这么说。”长梅抿着嘴想了想,答道,“现在我们只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水剩叔越狱,然后拒捕被杀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