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聂用勺子搅着咖啡问我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怎么不去问问我说懒得问爱什么样什么样,小聂说万一哪一门挂了怎么办我说要是挂了老师早通知我了没通知就是没挂,她说你不能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似的,我打了个大呵欠口水差点没流出来然后合上嘴巴说为什么不能,小聂试图说服我相信大学生活是非常美好的青春是非常宝贵的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反问是吗,你倒是说出一件来让我听听,结果她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她知道什么奖学金什么考研什么大公司什么出国对我来说都是些最不好笑的笑话,如果某人想用这些东西来逗我笑的话我只会像一块石板一样无动于衷。我说咖啡都凉了快喝吧,大过节的别那么累。小聂一声长叹不再言语。直到一阵忧伤的大提琴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她才露出笑脸说五一咱们出去玩吧,我说一个老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小聂热情不减地说去北大瞧瞧吧,我一听见北大这两个字就有点伤心于是说不去,她说去吧我说就不去,小聂急了说为什么不去我说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然后突然,俩人就安静了。
小聂强忍着怒火说,去故宫!我没好气地说无不无聊啊,小聂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一个劲儿地说你你你,我说我我我什么啊我,小聂气呼呼地说你不可救药,我说得了吧好像你今天第一次知道我什么样似的,小聂气得用手一指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大骗子,还我青春!
我当时那个乐啊,我说你可真是太幽默了我的小聂。小聂鼻子已经快要歪了,估计身上要是有什么凶器就要掏出来了,这时候我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那支包得很精美的玫瑰说:给,你的青春。小聂红着脸接过玫瑰没有说话,估计气消了一大半,然后盯着玫瑰开始消化另一半。
不过,坦白地说,我想我那天的表现实在是有点恶劣有点欠抽有点不可理喻有点……
通常来说有人关心你对你好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应该谦恭地表示感激表示很荣幸即使那很虚伪做作但很有礼貌让人很能消受,但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恩将仇报的恶劣态度表现出一种自甘堕落的样子,对于这件事有两种说法,好听的叫做我行我素有个性不好听的叫做犯贱,其实说白了是一回事。不幸的是有些人总是免不了犯贱。
有点犯贱,仅此而已。
但我别无选择。
那晚躺在床上,我又收到了那个陌生女子的短信,她问今天过得好吗我说还可以,她说节日快乐我说祝你幸福。
我猜测也许她是个猎灵师。五一的时候,小聂陪她两个来京的同学逛帝都,还把我的手机借给了其中一人,我于是就蜗居在宿舍里苦练CS。一直练到眼睛快瞎了,那两个购物狂才离开,小聂就把我叫到上次的那个咖啡馆。我脑袋里全是反恐的画面,还隐约回荡着枪声,精神恍惚不定,坐在那儿半死不活。小聂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吭,也不搭理我, 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摆弄我那个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心里直发毛,也不敢出声,不知她身上带没带沙鹰[注]。
终于,咖啡凉了,小聂把我的手机往前一推,脸上充满杀气, 带着点儿挖苦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 我一愣,然后吐了口气,终于明白出了什么问题,然后不知该怎么解释,头一次有点怨恨手机的内存量之大不然早删了那些短信了。抬头看见小聂那一脸受害者加法官的表情,只好说:“你看了……” 小聂气势汹汹地说:“我看了,怎么着吧?!” 我赶紧解释:“不怎么着,挺好的。你看,我都不怕被你看到, 说明根本就没什么嘛,是吧?” 小聂不肯轻易放松:“别跟我嬉皮笑脸的!特高兴吧,听人家说欣赏你?臭美得不行了吧?” “哪儿的事儿啊,别胡思乱想了你。”我勉强应付着。注:沙漠之鹰,CS 中最受玩家青睐的手枪。小聂气刚消了一点儿,这下又来劲了:“谁胡思乱想了?究竟 是谁?”
小聂气得不亦乐乎,引得不远处的一对儿往我们这边儿看,那俩人还一边看一边幸灾乐祸地冲我笑。我猜测自己要是写一本爱情指南的混账书的话会建议身陷此种困境的人说些什么比较好,我猜应该这么说:“我。我胡思乱想,行了吧?”
小聂指着我的鼻子撇着嘴说:“终于承认了吧,骗子!”看来我猜错了。“我承认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叫我承认什么啊?”我浑身是嘴啊。
小聂不依不饶:“那你怎么舍不得删?”
“我这就删! ”我拿起手机,心想这哪是手机啊分明是 O[注]嘛。
“别删!”小聂大喊一声,眉毛直立,“想毁灭证据啊你!”
我都快崩溃了,幸好这时候那对儿情侣又开始冲我乐个不停,我忍不住冲他们喊:“看什么看,想看吵架自己回家吵去!”那男的腾地站起来说你有毛病啊,那女的赶紧劝他,小聂也赶忙把我拉出去了。
后来我保证不再和那个女生联系了,这事儿才算拉倒,但是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后果:每次小聂自知理亏又不认错的时候就蛮不讲理地说:“干什么,想吵架啊?!”
注:在 CS.中,购买装备时按 O和 ,可以购买手雷。
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无望还在继续延伸,它们没有按照某些人宣称的那样随着我对环境的习惯或者说麻木而被消灭,反而像煎饼一样慢慢摊开,并将我包围。在我开始做化学实验之后,我对毁灭的预感更加强烈了。分析实验主要训练我们对仪器的手感和伪造数据的能力。通常我们要在三次实验数据中挑出两个感觉上比较合理的然后在它们基础上创造出一个差不多说得过去的来替代第三个看起来相对离谱或者说简直不可能的数据然后练习一下对计算器的操作。不用怀疑, 那些一会儿黄一会儿绿的液体看起来很好玩但我对于瓶子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毫无兴趣。
有机实验则帮助我成功地推翻了一种很流行的说法,那天我熬了整整一下午的茶叶水却没能提炼出一丁点的咖啡因反而把滤纸烤糊了,这个了不起的结果说明了付出并不必然意味着收获。之后我以特严谨特求是的科学态度在报告上写下“产率为零”,可惜那个慈祥的老师对我说傻孩子你不能这么写除非你想再做一遍实验,我于是毫不犹豫地拿回报告编了个数据重新修正了产率值,于是又一次并不存在的实验就这样像它千千万万的同类一样被虚构了出来。我做实验的最大成就就是打碎了若干娇贵的仪器。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并非是那些易碎的仪器都是磨口的,而是我损坏的总是昂贵的磨口仪器的非磨口部分可我却要为因此造成的磨口部分失去效用而进行等价于磨口部分被损坏的赔偿,结果我因为觉得特别不爽就顺手把残余部分带回寝室希望发掘一下尚未损坏的磨口部分的潜力但最后以失败告终于是愤而再打碎一次以便让我的赔偿变得不那么荒谬不然那些钱花得就有点轻于鸿毛了。
小聂说我的脑袋有问题而我无言以对。
兴趣问题,不错,我是这么跟小聂说的,因为除了这么说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
我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纯度十的问题,即便我是个纯度一百的人类,也未必能够忍受这样一贫如洗的生活。
小聂继续忙着她的四级,而经过我的一再申请,组织上终于同意把每天早上一条英文短信的晨练改成每周一条,于是每天睁开眼时我就有了一些时间可以思考一些人生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我要一再失手打碎实验仪器,当然结果还是如我预料的那样,我没有想明白。
小聂说她搞不懂我,搞不懂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那样积极地奋斗拼命地流汗幸福地吃苦快乐地享福舒坦地活着慢慢地死去。
其实我也不懂,我怀疑纯度十也许仅仅是我的借口。
终于有一天从理论上来说我可以申请转系了,小聂说你来真的啊,我说你看我现在我这状态不就是浪费粮食嘛,小聂说也是,我说咱爸咱妈都同意了说只要好好学习对得起人民学什么都可以,小聂瞪了我一眼说少套近乎谁跟你是咱啊,我笑着说怎么着想分家啊,小聂倒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说:边儿旯待着去。
对此,系里边儿的老师在跟我诚恳地谈了几次心之后给出的意见是:要考虑清楚。问题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考虑才能清楚,比如说:“万一转了之后不爽怎么办?”后来我终于找到另一个问句:“假如放过这次机会呢?”毫无疑问肯定不爽。于是我假定“肯定不爽”是要比“可能不爽”可能更为不爽的,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从此有了个盼头,可以一天到晚琢磨着未来的幸福时光,但其实心里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多少了解,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月球上和我没关系似的,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心里滋长,但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小聂问我是否开始准备转系考试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绵绵小雨,细雨扫过灰色的天空,被小聂蓝色的小花伞割断,雨水落进泥土里融化出一股五月的忧伤气息。
我说什么都没准备,心里却想起了小时候躺在姥姥家的炕上啃着香瓜时窗外也下着这样缠绵的雨, 不知为什么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种香瓜了它就好像永远地消失了不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人怀念它。小聂摇摇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说的时候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哀愁,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说我琢磨着要是能什么都不准备就能通过考试就当拣个大便宜要是不过就算了。我这么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时脑袋里却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面包,这种面包可能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也消失了,后来和许多同龄人聊天时大家都谈到了它都很怀念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买不到了,有的时候我会以为这可能只是我们大家做过的一个关于面包的梦而已,接着我又想起了许多许多东西:炸得金黄的油炸糕、姥姥做的咸滋滋香软的大饼、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冬天里冒着气的热豆腐……这些东西在我的脑袋里飘浮过去,我机械地和小聂走在雨中。这时小聂刚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只是打断她说:你看,小聂,许多东西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