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是病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疯了,可是我忍住没说,而是说我病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不去想疯这个字。
根据我的分析,生病的原因是:从小到大,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直到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老爹神色严肃地告诉我说,我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精灵。
于是我恍然大悟:长久以来,我就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曾经天真无邪的我很自然地认为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于是产生过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豪迈想法,而如今我发现原来是自己有问题,于是我终于可以坦然地等待着被世界改变。
那天晚上,老爹跟我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上古时代的某次惨烈混战之后,精灵、妖怪、鬼魂、魔族和神仙都没落了,人类成为新贵,从此称霸三界,主宰万物,对其他种族实行强权政治,推行人类文明。头脑灵活的异族隐匿在人间定居下来,不肯受管制的则陆续被消灭。千万年来一直如此,经过同化,如今,血统纯正度
在十个百分点之上的异族已经寥寥无几,我不幸即是其中之一。老爹说,除了各国的高级领导和少数专门机构以及若干持有官方执照的民间猎灵师以及诸多散落在世界各地但基本不曾谋面的同族以外,一般没人知道这个惊天的大秘密。而我要继续背负这个秘密过完此生直到入土为安,或者直到我也有了一个儿子然后让他和我一起承受这个秘密的重量直到我又有了孙子…… 于是这又向我提出了一个新的难题:纯度在十以上的异族在人间受到重点的监控,不管你干什么,都会有人死死地盯着你,既然我已年满十八周岁,就必须为身体里百分之十的部分负责,哪怕我什么都没干,也要定期向指定机构汇报我的情况,而且只能享受一点五等公民的待遇。这些事令我很烦恼,为了子孙着想,我可以寻找一个人类女性作为配偶,这样就可以争取把我儿子的纯度稀释到十以下成为一个一等公民。
另一种疯狂的可能性是,我找到一个纯度更高的同族女性,然后生出一个纯度比我高的后代,保存我们的血脉,直到某一天我儿子会带领异族推翻人类的统治重建精灵时代的辉煌。对于以上两种方案,我认为基本都是不可能的。在我构建出一种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和谐关系之前,就算有一个好的女孩子不幸被我找到,不管她是不是人类,我都没有太多的乐观来相信她愿意和我这个穷途末路的非人类一起制造一个无辜的孩子来享受人世的痛苦。这是一条何其漫长的道路。以下是整个过程的简要描述:由于我的身份与自我认同发生了 严重的冲突,从此我变得忧郁,精神上陷入了危机。我一度试图彻 底忽略自己是个精灵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并仍然努力继续假装自 己是个人,仍然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和期待,仍然认为自己可以斗志 昂扬可以意气风发可以轰轰烈烈有所作为。换一种说法是我还是 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并且有一种热血青年的傻样。我打 算像周围人那样做一个天之骄子,打算以此忘却我身上那一点精 灵族的成分。
结果小聂的出现以及离开向我证明:我彻底失败了。我发现我还是格格不入,于是我就生病了。
临走的时候,老爹嘱咐了好多事情,他说,学着做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好比求佛问道,需要漫漫求索,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勇往直前。
报到那天,我怀揣着那张赐予我强烈历史使命感的录取通知书和一脑袋五四时代的画面,意气风发地迈进了学校的大门,从绽放的喷泉飞散出的细小的水珠在初秋早上明媚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看着这样的花团锦簇有一瞬间我想青春是多么的美好啊。
之后我根据组织上的指示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小时排着队等待照一张相片,我诸多关于美好青春的想法开始在漫长无边的烈日之下慢慢融化。当我终于可以走进那我将蜗居其中四年的破烂不堪的宿舍楼时,我用最后一点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安慰自己说这终究也是有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破烂,然后我发现住着八个人的房间只有七只柜子。我看了看那七把锁头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皮箱再抬头看看
几张陌生得有些模糊的笑脸觉得自己有点茫然。七张人类的脸啊,我意识到。地地道道。就这样我在北京住了下来,那晚睡着之前,我的耳边久久回荡着火车进站时喇叭里的一句话:美丽的首都欢迎你的到来。如同试探我一般,各种疯狂的事情开始上演。第一件怪事是,在这个师范学校里给我上课的老师全都不会讲课。讲高数的老先生最喜欢干的就是点名和在讲台上谈论时政要闻,除了盼着他点名简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无机化学的课本里充满了错别字和达·芬奇密码一样的神秘病句;有一次讲课的那小子在讲台上吹嘘自己最近又参加了什么国际会议,我在下面跟一个怪句子较劲,想尽一切办法也不知道那句话怎么读,最后我突然开窍,在句末自作主张地添上一个字,于是整个句子的结构豁然开朗。讲中国通史的那个老师除了喜欢炫耀自己出身北大以外,还能够了无生趣地从一出讲屈原的话剧说到什么中国和沙特曾经踢过的一场球赛以及她的一款老式收音机,下面的人居然还能配合着尴尬地笑两声,当时我就特别想给他们一根钢管一棍子将我砸晕算了。于是天地忽然开始旋转,当眩晕过后,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无所适从了。老爹说过,精灵的神经系统极其敏感,所以进入人类社会后, 有些精灵会偶尔出现类似晕车一样的状况,千万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克服这种缺陷。因此,在夜深人静鸟语花香的时候,我在众人的鼾声中努力告诫自己:是我有问题,我必须融入人类的生活,必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尽管晕车,也要死磕。
但是,看着周围那些因为被吹捧为天之骄子所以自我感觉离奇良好的同龄人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这些人压抑了十几年,忽然貌似得道功成,难免得意忘形,充分暴露出人类身上存在种种兽性的可能——这不奇怪,经过千万年来的种族大融合,真正纯粹的人类也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每天 小时,我都时刻准备听走廊里的大呼小叫。当有人在楼道里跟发疯一样地愉快地飞跑时,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和整个老朽的宿舍楼一起土崩瓦解。给这场大毁灭做伴奏的是某些无名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以唱出各种刁钻古怪声音为人生乐趣。隔壁电视机的声音暴大,我怀疑那里有可能住了一些恐龙一类的生物,因为我无法断定,当他看那些弱智电视剧的时候发出的那种抽疯似的狂笑是从什么器官发出来的。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开始出冷汗,细小的汗水从千万个毛孔里滔滔不绝地汹涌而出,缓慢而坚决地湿透了我的前胸和后背。
老爹也说过,随着纯度的下降,每一代精灵都必须面对更沉重的肉身,不得不学习与这副充满种种缺陷、污浊不堪的血肉之躯相处,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们的身体需要大量的水分,不断从里到外地冲洗这副皮囊,排除红尘中花样繁多的毒素。
我爬起来猛灌了几口水,然后把自己擦干,感到些许轻松,然后重新回到床上,闭眼背一种什么佛经,背着背着我就慢慢忘却了周围的烦恼,似乎进入到了上古时代的那片战场,亿万生灵在厮杀,千万异族惨遭屠戮,我看见自己的祖先落荒而逃,藏匿在人间,忍受着人类的种种愚蠢的嘴脸……迷蒙中,我听见有人在唱:
“当你双手抱住我当你流泪吻着我当你……”我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有人唱流行歌曲了。这时外面响起“没有尽头的尽头没有—— 哼,哈”,然后啪叽一声。唉,多好的一首歌呀,要不是吐了口痰。然后翻身睡去。老爹还说过…… 于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目睹周围人们的言行而不发生任何生理上的不良反应。这全是纯度十惹的祸,它让我对周围的排斥性生理反应愈发严重了,我终于明白:假如我强行按照人类的普遍方式生活,那么我将会出现头晕目眩耳鸣盗汗然后恶心呕吐最后形瘦色萎不治而亡。看来,我们精灵族的免疫系统还不够强大,无法对付那些人类早已习以为常的精神瘟疫,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让自己免受侵害。
我要把自己隔离起来。这意思是,我必须像美特斯邦威一样不能走寻常路,得换一种骇人听闻的生活方式。比喻地来说,为了防止晕车,我可以考虑拉一根纤绳脚踏滑板,让汽车带着我飞驰过万水千山。现实地来说, 我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一个消沉无为者的反面典型。换种说法,我必须走颓废路线了,并且,我暗自希望,能够走出一种艺术的美感来。于是小聂出现了。那天下午,在空空荡荡的教室一觉醒来后我浑身酸痛地迎着夕阳走出楼门,这时一个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可爱女孩子向我走来问这里是不是化学楼,我满脸迷惑地回头看看那在落日余辉中金光闪闪的“化学楼”三个大字,然后转过头说应该是吧,她说谢谢我说 不客气然后我就和小聂擦肩而过了。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化学楼,准备继续找个没人的清静所在看小说。电梯门关上之前冲进来一个女孩正是小聂,门关上后她认出我来于是笑了笑,我刚刚来得及向她点头电梯就忽然沉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我诧异地看到显示楼层的数字像恐怖电影里那样变成了L,我一愣,然后回头看小聂,她却毫无反应地嚼着泡泡糖。我按了按电钮,门没有开,再回头,小聂正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接着啪的一声爆了接着冲我顽皮地一笑,我心想这个女子是不是精神有什么毛病啊,同时伸手按了几下警铃,铃声自作多情地响了一阵没有产生什么建设性的结果。小聂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很好玩似的,我心里刚说了一句完了这回要成哈里·波特了,电梯就晃悠了一下,门在六层打开,我什么也没说就拽着她出来了。
一个月后的某个月圆之夜,我和小聂在校园里漫步聊天时她问我当时是否感到恐惧。这时候天气已经变得很凉了,但因为小聂和我混得很熟所以坚持把我从宿舍里拖出来陪她看所谓的夜空。天上红通通灰蒙蒙见不到一颗星星,只有一个据说可以代表某某人的心的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挂着。我说那时心里特别麻木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小聂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说我看你那么冷静还以为你多英雄多气概多坚强原来只是一只神经传导速率极低的大树懒啊,我说你还不是呆不愣登地一个劲儿在那儿嚼树胶,她说哈要不是因为有我这个大福星在你小命儿早没了,我说你一个姑娘家说起话来怎么这么难听呢亏我还差点和你做了亡命鸳鸯了,小聂小嘴一撇小脸儿一板假装凶巴巴地说你个小奴才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本姑娘胡言乱语,我说你是不是妄想狂啊我们都新中国了您还一个人儿生活在封建社会呐。
小聂根本没听见我的话只是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弹簧步一颠儿一颠儿地走在前面,脑袋里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忽然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问我:“万一真掉下去了,怎么办啊?”我说电影里是不会这么演的导演是不会让主角这么容易就壮烈的肯定得轰轰烈烈地……小聂眼里冒着光一本正经地打断我: “万一掉下去成配角了呢?”我想都没想说那就一起死吧。小聂盯着我瞎琢磨了半天,然后就忽然一副得意模样地说那可便宜你了,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便宜我了,小聂脖子一扬说我不告诉你,说的时候还露出两排小白牙,我说哟嗬牙挺白啊,小聂甩了一下头发说,哼。
通常情况下小聂是个正常的女孩,所谓正常就是说能够按一般人能认同的方式看待周围发生的事,作出比较容易被人民群众接受的决定,坦然面对人生,从容生活,积极乐观地对待阴暗事物,顺其自然地选择生活前进的方向,不做太多无意义的抱怨和不正确的徒劳反抗,概括说来就是比较简单务实而且绝对不会晕车,对比说来就是和我的思路刚好相反。所以我认为她很可能是个纯正的人类,因此我不对她抱任何幻想。鉴于我的特殊情况,我觉得我们之间保持距离会比较好。考虑到她是学计算机的,我说你最好少和我这种不健康网站接触不然迟早会被我的恶意代码弄得系统崩溃,小聂反击说像你这种放射性污染源不能随便扔了不管我要变废为宝,我说你要是浑身是胆就看着办吧。
刚上学的时候看见许多人早上一边咬着包子喝着牛奶一边赶路上课觉得他们特堕落,不到一个月我就沦落到连包子都来不及买就蓬头垢面跑去上课的地步。每次在最后一分钟冲进教室坐下来,我总是一边喘气一边心里犯嘀咕到底我是从哪个不靠谱的地方听说大学是一个可以随便逃课去图书馆鬼混的美好地方来着。由于这种模样日渐憔悴大有人比黄花瘦的趋势,某天早上我还在梦中死睡时忽然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我忍了十秒钟还是没人去接电话于是爬起来十分不满地对着话筒大喊你找谁,小聂笑嘻嘻地说找你们宿舍里最帅的人,我一边揉眼睛一遍说我就是,小聂大喊一声起床了猪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听着嘟嘟嘟的声音打了个颓败的呵欠,然后对着那七个在床上用翻身表示不满的人大喊了一声起床了猪们。
吃早饭时我告诉小聂下次不要这么干别的猪们会受不了,她趁机要求我以后睡觉的时候开着手机。第二天早上我就被短信的声音叫醒,看见屏幕上写着“美丽勇敢的公主用 Nokia之剑斩开荆棘,闯进了被巫师所诅咒的梦之堡,俯身献上一条轻柔的短信,沉睡千年的王子从此醒来”。我看罢眼前一黑然后回复她说你是不是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