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半年过去，恰是春天来临万物复苏之时节，司马志山也从原本瘦得像根棒棒糖的模样中渐渐地恢复了气色，两只眼睛也变得有神、灵活，却依然忧郁，好像有春风也化不开的愁绪，而且他仍然很瘦，双颊凹陷的厉害，说是形销骨立也一点不为过。
与此同时，春耕来临，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跟司马富贵一起下地，也赤着脚，卷高了裤管。到天大亮了，田野里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的人之后，他的身上也粘了泥水和干巴巴的泥痕，脸上也有一些，然后脚丫子深陷水田里头。
现在，他仍然撅着腚，一手拿着秧苗，一手插着秧。浑浊的水面上倒映着他模模糊糊的样子和那看上去皱巴巴的蓝天白云。空旷的田野仿佛很恬静，只有田边的水渠里头潺潺的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耕牛的“哞哞”声，当然，也有“先进”一点的耕用拖拉机的“砰砰”声。
插完当下的这垅的秧苗时，司马志山站在这垅的尽头——田埂上，直起腰身，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抬起手臂，擦了一把额头上那即将滴入眼睛里的汗水，一边盯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看看那些秧苗是否插得整齐，虽然有点弯，但行与行之间基本平行。接着，他眯着眼，看了一下天空。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现在应该是十点钟的光景。他的目光还未落下，田埂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认得，循声望去，果不其然，那正是能说会道的杨翠花了。她一身旧衣服，劳动的打扮，戴着斗笠，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有些透明的桶，里面装的是煮好的面条，村里的人们称之为点心，这是村里的习惯，但凡农忙的时候，人们一般就会弄点好吃的来犒赏劳动者，同时补充体力，而且一般是面条，很少是咸干饭或其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跟面条好消化有关。
只听她朝司马富贵嚷道：“哎哟，阿贵啊，你真是勤快，都这把岁数了还忙个不休，看看看看，这才两天的功夫就插了快一亩的地了，实在是太厉害了。阿贵啊，你说你做那么多吃得完吗？”
司马富贵听言，从劳作中直起身来，老腰并不费劲，一手正拽着一大捆秧苗，另一只手里则抓了两颗，然后双手摊开着，有泥水正不时地往下滴落。他憨憨地笑着，除了那只白色的左眼，右眼眯成了一条缝，鱼尾纹很深，与其他的皱纹连成一片，看上去皱巴巴的。然后，他呵呵地答非所问地回答道：“是啊，多亏了志山，要不然我一个人的话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他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帮忙了。”说这话时，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司马志山，脸上泛起欣慰的笑容。
“哎哟，乖乖，那也真是收养得值得了！他会插吗？”杨翠花大声地问。
“会啊！”这时，司马富贵的笑声又变成了爽朗的模样，且无比自豪，道，“插得好着哩，跟我差不多快，但是插得比我齐很多。你看你看，”他指着身边的三垅秧苗，继续说，“这这这都是他插的，还有这一垅，也是他刚插的。”
“哎哟，真好哩！”面对此情此景，杨翠花也不禁夸了一番司马志山，而且是真心话，并拿这个事迹来教训自己的孩子们，一共两个，一男一女，跟司马志山年龄相仿，个子也差不多高，其中那个女的叫司马丽丽，正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好奇地看司马志山。此时，他们两个正跟在杨翠花的身后，男的提着一个竹篮，里头装着吃饭的碗筷。
司马志山被夸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装作努力干活的样子，然后拔起田埂上用来分垅的绳子，估摸出一垅的距离，再插回田埂上，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田的另一边，拔起绳子的另一头，照样估摸，而就在准备插回去的时候，司马金财叼着一根烟，扛着犁，牵着一头黄牛刚好要从田埂上经过。他可以清晰地闻到黄牛身上的草料的气味，那是一种青草香中混着一些腐味。
田埂有些窄，黄牛看上去很庞大且笨重，走得有些慢，也有些颤颤巍巍，不时地有牛蹄陷入田地里。司马金财看着司马志山，呵呵地笑，开了句黄腔，然后接着说：“傻不傻呀你，竟然会被阿贵这老头子骗来干这种粗活！我们才不干呢！赶紧回去，回去，那老头子坏的很。你就这样跟他说，要你做他的儿子，也可以，但是必须给钱，然后好吃好喝伺候着，舒舒服服，将来还要娶个媳妇睡，上门女婿都这样，要不然给人当个大头鬼的儿子。你看你看，这一大片的田里有几个小孩子在干活的，就你一个吧，你看你看，他们那两个，不就没有吗，所以说，回去回去，赶紧回去，我们才不要被骗呢。”很显然，他觉得自己的玩笑很是高明，顿时哈哈地笑。黄牛“哞”了一声，反了刍，湿漉漉的有不少的泡沫的嘴巴一歪一歪地咀嚼着，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然后，司马金财抬起头来，朝杨翠花嚷道：“翠花啊，你说我刚才说的对不对？！哎哟，我看这丽丽就不错。”接着，他重新看向司马志山，问，“怎么样，让丽丽给你当媳妇要不要？”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杨翠花没有巧言善辩，而是怒目而视，直接骂了过去，说：“放XX的屁，滚，说什么呢，孩子还这么小，说什么说！你个糟老头子一大把岁数了还不正经！去去去，赶紧去。”她如此说道自然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女儿。之后，她又咧咧地半开玩笑半骂地一边说一边离开了田边，往自个家的农田走去。
虽然明知道那是在开玩笑，但司马志山的脸还是羞红的厉害，热辣辣的。司马丽丽离开的时候，他一边解手中的一根用来捆绑秧苗的稻草，一边远远地看着她。在纵横交错的田埂的一个拐弯处，她也回过头来，目光与他的交接在一起。他却吓了一跳，很快低下头去，躲开了。他们两个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她恰好就坐在他的前面。她的模样很好，肤白貌美，梳着一条小马尾，乖巧可人，而且文静好学，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时她也是很多小男生“欺负”的对象，其中就包括司马富贵的侄曾孙。这人叫司马志成，顽皮的很，爱当孩子头，也爱吹牛，平时分帮别派，而且孤立了司马志山，确切来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志山，还颇为仇恨，因为班级里曾有人说志山是他的堂叔公，也就是说他是志山的孙子，于是，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就找了几个同样顽皮的孩子，在班级里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志山摁在黑板上，命令志山叫他爷爷，志山自然没有妥协，他就拳打脚踢。他也常常会“欺负”司马丽丽，抓着她的马尾辫，有一次甚至用强力胶搞恶作剧，把她的头发粘在了一起。她顿时哭了。他自己也傻眼了，有些慌，却故作强硬，说她是个爱哭鬼。坐在她后面的司马志山只能旁观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她拿出一把小刀，叫他帮忙把那一撮粘在一起的头发割掉为止。
司马志山又插了半垅的秧苗之后，他们也吃起了点心，就坐在田埂边。吃的是馒头，配的是用腌制的杨梅泡的开水。杨梅是司马富贵去年起早贪黑上山采摘的，摘了很多，一部分成熟的紫红色的会担到十几里外的镇上的集市上去卖，赚点钱，有点青的，他就自个吃，实在是青涩的厉害的，下不了口的，他就用白砂糖腌制，好几十个罐子，密封起来，有些放屋子的角落，有些就放在八仙桌上，它们可以用来配饭，也可以用来泡开水，就像现在这样。除此之外，他还会摘些杏子回来，同样处理，只是腌制的杏子比较好吃，同时也比较少，所以已经吃完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被他侄曾孙，包括司马志成等人，拿回去吃的，憨厚老实的他也不敢说，只能把它们藏得严实一点。司马志山曾经问他那腌制的杨梅怎么做，他就呵呵地问：“是不是很好吃？”看着志山点头的样子，他又发出了那标志性的憨憨的笑，然后说今年也要带志山一起去摘些回来。这让志山很是开心。
很快，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馒头就下肚了，接着，司马志山连续灌了几大口杨梅汤，酸酸甜甜的汤水顺着他那还没有喉结的喉咙“咕咚咕咚”地往下灌，脖子上的汗水被阳光照射的晶莹闪亮，这着实是一副强悍的庄稼人吃东西的派头。接着，他伸手去拿第二个馒头，那装馒头的塑料袋就放在田埂上，里头还有好几个。就在他张口要吃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跟司马富贵说一说，但有些犹豫，好不容易鼓动了勇气，嘴巴也动了动，可还没说出口，杨翠花的声音又传来了，把他说话的念头打断，而且可以判断出，杨就在附近。他循声望去，果不其然，她已经走在他家的田埂上了，手里仍旧提着那个淡红色的塑料桶，通过半透明的桶壁，可以看出里头的面条已经少了大半。司马丽丽与其哥哥仍旧走在杨翠花的身后，蹑手蹑脚，甚是害怕自己的脚不小心踩进水田里弄脏了。杨翠花看上去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叫道：“阿贵啊阿贵啊，赶紧的，不要吃馒头了，你这老人也真是的，干插秧这么重的活竟然只吃馒头，你都一大把岁数了，那么省干嘛，再说了，你不顾自己，也得顾顾这孩子，他们现在可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你没有煮点心应该早点跟我说，下一次我就多煮一点，就是多放几根面条的事。那，我这边的点心还剩好多呢，还热乎的，吃一点吧，要不然浪费了。”
司马富贵虽然推让了一番，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而且从他偷偷咽口水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也是很喜欢吃那样的点心的，他年轻的时候帮人割过稻子，吃过，至今记忆犹新，自己也煮过，却一直煮不出那样的味道。他和司马志山用的碗筷是杨翠花他们家之前用过的，只用杨梅汤荡洗了一下。当塑料桶的盖子被杨翠花揭开的时候，司马志山闻到了一阵美妙的气味，不仅香，而且有点温暖的感觉，吸引得他也跟着口水泛滥。杨翠花亲自给他们盛了两大碗，司马丽丽还亲自把筷子递给志山，虽然没说什么话，但从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开心的，也是羞涩的，脸颊微红，一部分是情绪的缘故，另一部分则是这日头曝晒的缘故。很是奇怪，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们因为同学的这一个身份而自在，在教室外面，他们就仿佛失去了这一个身份，而都显得腼腆起来。
杨翠花打起来的面已经有些“稀烂”了，盛满一碗的时候，她还故意搅拌着勺子，去翻底下的炝肉，但只有零丁的几小块，还有一点油渣子和花蛤的壳，没有肉的壳，还一边打，一边说了很多她煮这个面的过程是如何仔细细心的。她并没有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得太过分，而且可以闻出，那油是用葱头、蒜和姜煸过的，香味扑鼻。
面是温的，比较油，比较爽口，司马志山很快吃完了，杨翠花还要给他盛第二碗，却被司马富贵死活拦住，而且一改往日憨憨的模样，气势有些吓人，仿佛威严喝喝。等杨翠花等人离开了，富贵才解释说那是礼仪，尤其是吃别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不能吃得太多，除非是帮她们家干活。
司马志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却对自己养父刚才那一反常态之模样仍旧费解，却也没有问出口，只是愣愣地偷偷地盯着看了些许。值得一提的是，在刚才吃的整个过程中，他跟司马丽丽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目光匆匆地碰过两回，然后一直埋着头。
饭后坐在田埂上歇息的时候，他终于打算重拾起刚才被杨翠花打断的话，却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声音有点小地说：“我不想读书了。”
“你说什么？”司马富贵一脸惊讶，似乎没有听清楚。
司马志山低着头，看着田埂上的一只正在蠕动的红色的小蚯蚓，迟疑片刻，把刚才的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头低得很低，看上去像垂头丧气一样。他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除了因为常常被自己孙子的欺负，还有就是因为他的生活并不顺利，他在村里，在学校里，都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找不到，或者说是感知不到读书的意义何在。一来，他很难融入群体，还是有些怕跟人靠得太近，就像在凉亭里头从奄奄一息中醒来第一次见到司马富贵一样；二来，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打量他，好像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同一种颜色，都在说他是捡来的，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三来，他刚入学那一段时间的学习成绩很差，甚至跟人在语言的沟通上都有些障碍，现在他的本地话也只能说上只言片语，而且说不准，常常遭人嘲笑，也因此，连老师的目光也变得奇怪了，没有像批评其他成绩差的人一样批评他，而他的心很敏感，完全察觉到了这一点；最后，他感觉自己在这个村里都不是很受待见，常常有人当着他的面打量着他，然后话家常，问他养父，说“他是不是就是捡来的那个”等云云，这也让他很不舒服，除此之外，人们也常常会背后议论他，好像指指点点，甚至有人谈起了他养父去世之后的家产问题，而他的亲戚——那些大人们，也可能是他养父家产的继承人，更是白眼以待，像一把把利剑，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司马富贵自然不同意，他把眉头皱得跟铁疙瘩一样，然后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他经常用来教育司马志山的话，说：“一定要读书，要不然将来只能跟我一样当睁眼瞎，苦一辈子，连个老婆都娶不上，而且只有读书了，才能吃上公家饭，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要吃什么都有，要住什么房子也都有，要娶什么老婆也都有。”富贵对“吃公家饭”似乎相当情有独，也相当敬畏，这可以从他对他们村的村长倍加唯唯诺诺的样子便可证明八九。
现在已经八岁的司马志山对这话仍然不理解，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头低得更下了，好像就要埋在裤裆里，好像刚才做错了一件事。看着他沉默的模样，富贵这才想起问他为什么不想读书。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难处统统告诉自己的养父。最终，他摇摇头，没有说出来。
中午，他们回家吃饭，并午休了片刻。午后，他们便又出来，到了傍晚，那一亩水田已经插完秧苗了。回去路经村口的杂货店的时候，司马志山被他亲戚家的一只大黑狗气势嚣张地吠了一阵，而且跃跃欲试地要扑上去，吓得他连忙摆开阵势，面对着大黑狗，同时握紧了手中的一把扁担。他不会选择落荒而逃，而把毫无反抗能力的后背留给那条大黑狗，这是他在被司马富贵收养之前流浪的那段时期经历出来的经验。除此之外，他通常不敢草率地跟吠他的狗展开对战，他通常采用的是对峙的方式，直到吠他的狗安静下来，悻悻离去。可是眼前的这只大黑狗好像仗着它主人，也就是那些时常排挤、欺负志山的亲戚的人势，而没有打算离去的意思，还呲着牙，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咯咯”的低吼，十分吓人。眼看着它就要一步步地靠近了，司马富贵从杂货店买完啤酒出来，连忙厉喝着，把大黑狗赶跑。农忙过后喝一点啤酒解乏也是他们村里的习惯。
虽然有惊无险，但晚上睡觉之后，跟司马富贵挤在同一张床的司马志山还是做了一场噩梦，被吓得冒出一身冷汗，而且身体僵硬，好像在极力挣扎。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装修高档，简约时尚，好像度假酒店一样，接着，他看见自己也穿得像个富家公子一样，却连滚带爬地好像用尽全力地在逃跑，好不容易跑到了一扇逃生出口的门前，门却锁着，推了砸了好久都开不了。很快，他听到了凄厉的咆哮声，整个走廊仿佛都跟着震颤起来。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一只毛像钢针一样的狼人从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撞出来，门顿时稀巴烂。与此同时，那房间隔壁突然出来了一个人，圆脑袋，穿着豪华的睡袍，刚问“发生了什么事”，话音还未落尽，脑袋就被那狼人的血盆大口尽个咬住，捕住猎物的狼人又用前肢，摁住圆脑袋的肩膀，然后猛地扬起脖子，一瞬间，好像湿润的土地里拔萝卜一样地把那人的圆脑袋扯了起来，顿时血肉迸发，纷飞四溅。圆脑袋还没来得及叫一下，挣扎一下，抽搐一下，庞大的身体就轰然倒下去了。嗜血的狼人则又兴奋的咆哮起来。紧跟着，那房间又冲出一只狼人，速度迅猛，力量惊人，没刹住脚，把墙壁撞了个大坑，碎石“哗啦啦”落地。与第一只狼人不同的是，这只稍小一些，右手好像断掉了一样，死气沉沉地垂着，但相同的是，它们的毛发都跟钢针一样，而且血盆大口大张着，眼睛绿莹莹。司马志山吓得连喊救命，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而且门仍旧纹丝不动，更恐怖的是，那两只狼人同时奔袭而来......
最终，他被司马富贵唤醒了。富贵虽然明知道他又做了噩梦，却还是用那粗糙的僵硬的手摸着他的额头，不见发烧，便问他怎么了。早已对自己的养父产生了信任的志山犹豫了一下，把梦里的事情一一地说出来，并强调那是他以前亲身经历过的。富贵却并不信以为真，还一脸冷嘲热讽的模样，说他神经病，竟然把梦当成真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