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靠我妈做清洁工的工资生活。每个周五放学后,我妈和我都会走到公路上,等着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去港口。她找不到人在家里照看我,因此她走到哪里,我就不得不跟到哪里。
在雷伊斯一家从墨西哥城来到别墅之前,我妈必须把房子打扫干净,铺好床,在屋里各处喷洒杀虫剂,好杀死那些蚂蚁、蜘蛛,尤其是蝎子。
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她让我负责那些装在喷雾瓶里的杀虫剂。我妈打扫卫生时,我就在屋角、床下、橱子里和卫生间的水槽周围喷杀虫剂。它让我嘴里好几天都有股怪味,就仿佛我吮吸过一根铜丝。
我们住在车库后面的用人房里。我妈过去常常用一根绳子把我拴在床上。她这么做是为了安心做她的工作,不用担心我到处乱逛掉进游泳池里。她把我一连拴上好几个小时,旁边放着一条白面包、一杯牛奶、一些蜡笔和纸。
有时她会从宅子里拿些书给我看。通常那是一些有关世界著名庄园的建筑书或有关博物馆的书。
当然,我妈也会从雷伊斯家偷东西。在我们周日晚上回家的途中,我就会看到她偷了什么。当公共汽车在滚烫的沥青上朝着一片满是红色昆虫和女人的土地疾驰而去时,她会慢慢悠悠地从衣兜里掏出那些东西来,好好地看个究竟。
在公共汽车昏暗的光线中,我望着她从罩衫里摸出些小镊子,又从衣袖里掏出三支长长的红蜡烛。
有天晚上,当对面驶来的汽车车灯照亮公共汽车里面时,我妈递给我一小袋巧克力球。
拿好,这是我给你拿的,她说。
我一边望着车窗外,望着排列在公路一侧的茂密丛林,一边吃着巧克力。
在玛丽亚做过兔唇手术后,一切都变了。如果不是因为玛丽亚,我们或许不会在从诊所回家的途中注意到那些在我家房子上空盘旋的秃鹫。
我要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死了,我妈说着,从她站着仰望天空的窗户旁边走开了。
你就待在这里,她说。
我在家用iPod听音乐,这也是她从雷伊斯家偷的。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她才回来。
她看起来忧心忡忡,一直在抓左边的头发。它卷成一大团,向外凸起。我取下耳机,洋基老爹[6]的声音便从我耳边消失了。
蕾蒂戴,听着,她说,那边有个死人,我们得把他埋掉。
你说什么?
那边有具该死的尸体。
是谁的?
他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
你得闭上眼睛,帮我把他埋在地里。去弄些铲子来,要大点的,换身衣服,我到房子后面找把铁锨来。
我站起身,脱掉那身早上去诊所穿的干净衣裳,换了一条旧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
我妈带着那把我们通常用来挖蚁穴的铁锨回来了。
好啦,她说,跟着我。
我跟着我妈。我数了数,我们头顶上有五只秃鹫。我们一边走,我妈一边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好像喘不过气来。几分钟后,我们来到尸体所在的地方。
这离我们家房子也太近了,我说。
这他妈的确实离房子太近了。你说得对。
是的。
他是被扔到这里的。
他是谁?
你觉得他看起来眼熟吗?
不。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出门散步就可能发现一只巨大的鬣蜥、一棵长着几十个果实的木瓜树、一座巨大的蚁丘、大麻、罂粟或者一具尸体。
那是一具少年的尸体。他看起来大约十六岁,仰卧在地上,望着太阳。
可怜的家伙,我妈说。
太阳会把他的脸晒伤的。
对啊。
他的双手已经被砍掉,白色和蓝色的血管从他血淋淋的手腕伸出来,像肿胀的肉虫子一样伸进泥土里。
他的额头上刻着一个字母“P”。
在他的衬衣上,一枚很大的别针把一张纸条别在一颗粉红色的塑料扣子上。就是那种用来别纸尿裤的别针。
那张纸条上是不是写着我猜的那句话,我妈一边开始挖坑一边问道,上面是不是写着:葆拉和两个女孩?
是的,就是写的这句话。
你,到这边来!开始挖。我们得快点。
当那些秃鹫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时,我们用那把铁锨、大铲子和我们的手挖着。
再深点,再深点,我妈说。我们需要挖得更深一些,要不然动物们会在夜里把他拖出来。
我们挖了两个多小时,从土里挖出透明的蠕虫、绿色的甲虫和粉红色的石头。
我妈刮着铁锨上的泥土,不时惊恐地扭头张望。我感觉有些眼睛在盯着我们,她低声说。
让丛林来处理这具尸体会不会更好呢?我问。但即使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知道答案了。
警察和毒品贩子都会留意观察秃鹫,我妈说,这些鸟是周遭最好的告密者。她不想让任何人来这里四处打探,看着她的女儿。
在把坑挖得足够深之后,我们把尸体推进坑里,用泥土把它盖住。
我看着自己的手,泥土已经深深地钻进我的指甲,不论怎么洗都别想把它洗掉。至少一周之内洗不掉。
等我们干完这个活儿之后,我妈说,我从没想到你生下来是为了跟我一起埋一个死掉的男孩,给我算命的人可没有说到这些。
有一次,我妈二十来岁的时候,她到阿卡普尔科去,花钱让一个算命的女人告诉她以后会遭遇些什么。那女人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是她在阿卡普尔科的主街上租的,位于两个酒吧之间。我妈告诉我说她是被那个女人的招牌吸引去的,那上面写着:只有当你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时,你才是不走运的人。
我妈以前见过来自全世界的游客花钱听这个女人说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必须去。我妈用了几年时间才鼓起勇气走进屋去,花钱让那女人给自己算命。
我只是个来自乡下的印第安人,我妈说,但那个女人吻了一下我的钱,低声对我说:金钱没有国家或种族之分,一旦钱进了我的腰包,我也不知道是谁把钱给我的。
我妈老是讲述这段经历。那个算命的女人啥都没算准。不管我妈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会强调说:给我算命的人可没有说到这些。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妈意识到那个女人说的没一样变成现实,她变得越来越绝望了。
记住我的话,蕾蒂戴,我妈说,等哪个周末去阿卡普尔科时,我们要去找那个算命的女人,我得让她把钱还给我。
当我们把最后一堆泥土撒到那个男孩的尸体上后,我妈说,让我们做个祈祷。
你来说祈祷词吧,我说。
让我们跪下,我妈说,这事很严肃。
我们俩都在那些白色的蠕虫、甲虫和粉红色的石头上跪下。
这本来是个高高兴兴的日子,玛丽亚的兔唇被缝上,那个小宝宝多余的拇指也被切除了,可是这个少年却冒了出来。我们祈求天上下雨,阿门。
然后我们就站起来回家了。
当我们在厨房水槽里洗手时,我妈说,是的,蕾蒂戴,我会告诉葆拉的妈妈。我必须告诉她,她需要知道这件事。
我妈站在厨房水槽边。她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别在尸体上的纸条,划燃一根火柴点燃那片纸,葆拉的名字变成了灰烬。
葆拉从来没见过她父亲。想象一下吧,外面的某个地方有个男人,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墨西哥最美丽的女孩的父亲!
葆拉的妈妈孔查从未告诉任何人葆拉的父亲是谁,但我妈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孔查曾经在阿卡普尔科一个富有家庭的宅子里当过卧室女仆。
在孔查被解雇的那天,她带着两样东西回到山里:肚子里的胎儿和手里的一卷比索。
再没有比一个没爹的女儿更悲惨的了,我妈说,这个世界会把那些女孩生吞活剥。
在我们洗完手之后,我妈和我就去了葆拉家里,她家距离公路边就一小段路程。
当我妈跟孔查说起那具尸体时,我跟葆拉坐在一起。十一岁的葆拉仍然瘦削纤细,但她的美貌显而易见。不管她走到哪里,所有人都会转过身注视着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造访了葆拉家之后,我妈和我朝公路走去,来到加油站旁那家很晚才关门的商店里。她买了一件半打装的啤酒。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再吃东西,成天只喝啤酒了。
葆拉的妈妈说了些什么?我问。
她没说多少话。
她被吓坏了吗?
被吓死了。她早上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那些词语就那样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当我出门去上学时,我妈还在睡觉。我看了一眼她的脸。我家没有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