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跟任何人说起那片罂粟地。
我们是在玛丽亚做兔唇手术的前一年找到那片罂粟的。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当玛丽亚说“我害怕花儿”时,她捂着自己的嘴。
有一天,埃斯特法尼、葆拉、玛丽亚和我决定出去散步。我们打破了规矩,家里人从来不许我们自己出去乱逛或散步。我们在一个周六的下午离开埃斯特法尼家的房子。
埃斯特法尼家有一所真正的房子。他们有三个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起居室。埃斯特法尼跟她妈妈奥古斯塔及两个妹妹曼努埃拉和多洛蕾丝住在一起。在我们的山里,只有埃斯特法尼的父亲每年从美国回到墨西哥。他还每个月给她们寄钱。多亏了他,我们山里才通了电,因为他付给某人一大笔钱才把这事搞定。埃斯特法尼的父亲在佛罗里达当园丁。我们还知道他曾经在阿拉斯加的渔船上工作。在佛罗里达,大多数时候是美国人雇用他,但他也会为一些逃离国内暴力的墨西哥富人工作。他说这些墨西哥人有很多是绑架受害者。
埃斯特法尼有很多来自美国的玩具。她有一块仙女手表,能够在黑暗中亮起来,还有一只会说话的塑料玩偶,就连它的嘴唇都会动。
她家的厨房里有微波炉、烤面包机和电动果汁机。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都装着灯。她们全都有电动牙刷。
埃斯特法尼家的房子是我妈最爱聊的话题之一。在我妈狂饮下第三瓶啤酒后,我知道她只会谈论埃斯特法尼家的房子或我爸了。
她们那些该死的床单居然是跟被子搭配的,她们的毛巾也是跟地板上的圆形小地毯搭配的。她们的碗跟她们的餐巾也是搭配的,你看到了吗?她说,在美国,样样东西都是搭配的!
我得承认她说得对。甚至她们姐妹三个穿的衣服也是互相搭配的。
看看这里的泥地,她说,看看它!你爸对我们的爱甚至都不够买一袋水泥,他就想我们跟蜘蛛和蚂蚁一起在地上走,如果一只蝎子蜇了你并且要了你的命,那都得怪他。
一切都怪他。如果天上下雨,那就怪他搭的屋顶漏雨。如果天气炎热,那就怪他把房子建在离橡胶树林太远的地方。如果我在学校的成绩不好,都怪我是他的女儿,跟他一样蠢。如果我打碎了什么东西,例如一只水杯,都怪我跟他一样笨。如果我说话喋喋不休,都怪我跟他一样从不闭嘴。如果我安安静静地不说话,那还是要怪我像他,自以为高人一等。
有一天,埃斯特法尼的妈妈感冒了,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于是玛丽亚、葆拉、埃斯特法尼和我决定出去散步。
让我们出去探索一下,玛丽亚说。那时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因为她总用手盖住嘴和从兔唇里露出来的红色的肉。
让我们朝着墨西哥城的方向走走,葆拉说。她一直想去墨西哥城。当我们看墨西哥的地图时,我们全都会立即找到那个城市。我们的食指能够在这个国家的正中间把它指出来。如果墨西哥是身体,那么墨西哥城就是它的肚脐。
我们排成一列从埃斯特法尼家走了出来,顺着鬣蜥踏出来的小径,深入茂密的丛林。我走在最后,玛丽亚走在最前面,用一只手遮住嘴巴。葆拉看起来很美,尽管她妈妈用黑色的马克笔把她的牙齿涂黑,笔上的墨水流得到处都是,甚至她的嘴唇也变成了黑色。埃斯特法尼走在我前面,她穿着搭配成套的粉红色T恤衫和短裤。她已经长得很高,看起来比我们其他人年长几岁。看着我的朋友们,我在心里琢磨:那么我呢?我的模样如何?
你的模样就像你爹,我妈说,你有棕红色的皮肤、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和白白的牙齿。(有个老师曾告诉我们,格雷罗人是非裔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
玛丽亚、葆拉、埃斯特法尼和我正朝墨西哥城的方向走去,从公路往上攀登,爬得比我们自家的房子还高,这时我们渐渐觉察到丛林不再那么茂密,太阳开始炙烤我们的头顶。我们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脚,谁也不想踩上条蛇或什么有毒的动物。
只要有机会,我要尽快离开这片可怕的丛林,葆拉说。
我们其余的人知道,也只有她能够离开,因为她长着一张能拍电视广告的脸。
就仿佛越过了一道界线,片刻之间,我们便离开了温室般的丛林世界,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阳光炽烈。当一大片篝火般的罂粟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在那绚烂的淡紫色和黑色前站住了。
这个地方似乎已经荒废,罂粟之间只有一架被击落的直升机,一堆乱七八糟的金属起落架和螺旋桨。
这片花海闻起来有股汽油味。
玛丽亚的手滑进我的手里。我不需要扭头看她就知道那是她冰凉如苹果皮的小手。我们能够在黑暗中甚至梦中辨认出对方来。
谁都没必要说“安静”“闭嘴”,或“让我们离开这里”。
当我们回到埃斯特法尼家的房子时,她妈妈仍在酣睡。我们四个人走进埃斯特法尼的卧室,关上门。
我们全都知道几架军队直升机从远处飞来的声音。我们也了解百草枯与木瓜及苹果香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我妈说,毒品贩子付钱给那些骗子,让他们别把该死的百草枯洒在罂粟上,于是他们就洒在山上其他所有地方,洒在我们头上!
我们也知道,种植罂粟的人在其作物上空安设结实的电缆,目的是把直升机弄坠毁,有时候,他们直接用步枪和AK-47将它们击落。那些军队的直升机必须回到基地,向上面报告说他们已经喷洒了除草剂,因此他们就到处乱洒。他们肯定不想靠近那些会把他们击落的土地。当直升机飞过来把除草剂洒到我们房子上时,我们能够在所有东西上嗅到氨水的气味,我们的眼睛会火辣辣地疼上好几天。我妈说这就是她总也咳嗽个不停的原因。
我的身体,她说,就是军队要除掉的该死的罂粟。
在埃斯特法尼的房间里,我们发誓绝不泄露发现的秘密。
玛丽亚和我之间已经有一个秘密了。那跟她哥哥迈克有关。他有一支枪。
我妈总是说,迈克是个混蛋,他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把一个女人的心弄成碎片。她说打他一出生她就知道了。
玛丽亚是带着上帝那天投向人间的所有厄运出生的,我妈说,上帝甚至给了她一个不配给任何人当哥哥的哥哥。
迈克告诉我们说,他是在下面公路上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垃圾袋里找到那支枪的。袋子开了,枪就在那里,躺在破碎的蛋壳中间,金属闪耀着光芒。枪里还有两颗子弹。
我相信他的说法。我知道你在垃圾袋里能找到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