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能够抓住一条蛇的尾巴,把它拧成两段,就跟撕开一片口香糖那么轻松。他刺耳的口哨声让丛林小道上的鬣蜥匆匆遁走。他总是用歌声讲述着什么。
如果你能唱歌,干吗还要说话?他说。
他总是用两根手指捏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抓着一瓶啤酒,头上戴着一顶窄边草帽。他讨厌像其他人那样戴棒球帽。
每天早上,他会走到公路上,乘坐廉价公共汽车到阿卡普尔科。白天,他在那里的一个泳池边当酒吧招待。那个地方在阿卡普尔科海湾酒店里。我妈会把一件熨烫过的干净衬衣和一条裤子放在一个超市塑料购物袋里,这是他上班要换的衣服。
白天,我会经常望着我妈。随着时光渐渐流逝,她变得越来越兴奋。到晚上八点钟,她知道公共汽车会在下面的公路上停下来让他下车,而他会步行爬上山朝我们走来。我望着她抹上口红,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我们能够在看到他之前先听到他走近的声音,因为他在唱歌,他的歌声穿过阴暗的香蕉和木瓜林传入我们耳朵。
等他终于站到门前时,他会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我该先拥抱谁?他问。我妈总是先扑进他怀里。她会狠狠地踩我一脚,把我推到后面,甚至在我抢先扑向他之前绊我一脚。
他会坐在我们紧靠厨房的小房间里,那儿有点像我们的客厅。坐在里面,他能够避开蚊虫的叮咬,然后向我们讲述他白天怎样给来自美国和欧洲的游客服务,给他们端去各种饮料和可口可乐。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为一些电视剧明星或政客服务。这些故事是我们最感兴趣的。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我妈变得越来越愤怒,开始过量饮酒。我记得那是在玛丽亚做过兔唇手术一年之后。有天晚上,她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
你爹跟葆拉的妈妈孔查、埃斯特法尼的妈妈以及周围的所有女人睡过觉。是的,他睡过我的所有朋友,睡过她们中的每一个人。让我告诉你这些日子他在跟谁睡觉,跟露丝,她说。
我妈抓起另一瓶啤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她望着我,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
那么,蕾蒂戴,她继续说道,你最好认识一下你和蔼可亲的老爹的真面目。他所有的一切。
求你了,妈妈。别再说了。
可别说你妈没告诉你真相。
然后她就号啕大哭起来,泪如雨下。我妈整个变成一场咆哮的暴风雨。
你最好了解所有真相,她啜泣着说。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说。
还有玛丽亚的妈妈。他也跟玛丽亚的妈妈睡过觉,还有,听我说,那就是诅咒。我告诉过你爹,玛丽亚的兔唇,她那张兔子脸,那张野兔脸,是上帝的惩罚。
我顿时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了,就仿佛有一只近乎透明的白色蝎子就趴在我床铺上方的墙上,就仿佛看见一条蛇盘绕在咖啡罐后面,就仿佛在从学校飞奔回家时等待着直升机将灼人的除草剂喷得全身都是,就仿佛听到一辆SUV从公路上拐了下来,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狮子,尽管我从未听过狮子的吼叫。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妈妈?
哦,我的上帝啊,我妈说着,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就像是把这些词语吐到自己手掌上一般,仿佛那是一颗让她难以下咽的橄榄核、李子核或一块硬邦邦的肉。就仿佛她试图在那些词语穿过房间钻进我耳朵之前把它们抓住并攥在手里。
当这些词语钻进我耳朵时,它们就像是从一个弹簧上蹦过来的。我的身体就像一架弹球机,那些词语就像金属球一样击中我,乒乒乓乓地上下冲撞着我的胳膊、腿和脖子,直到它们坠入位于我心脏的球洞里。
别那样看着我,蕾蒂戴,我妈说,嗨,也别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就好像你根本不知道这些闲话似的。
但她非常清楚,我确实对我爸的事情一无所知,至少对这些风流韵事一无所知。有一点她倒是很清楚,因为她是个酒鬼而不是傻瓜,那就是,她刚刚破坏了我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她还不如朝着我的心脏,朝着那颗以为我爸只爱我一个人的心,开上一枪。
我当时的反应是说了这么两句话:给我一瓶啤酒,别说我年纪太小不能喝酒。
你才十一岁。
不,我已经十二岁了。
不,你才十一岁。
她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我。我就像她那样咕咚咕咚地大喝起来。我曾经见她这样喝过数百次。那是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我很快就明白了,只需一些酒精,一切问题都可解决。当你喝醉之后,你就不会在乎是否有一大群蚊子在咬你的胳膊,是否有一只蝎子在蜇你的手,或者你的老爸是否是撒谎的王八蛋而你最好的朋友——她有一张裂开的脸——竟然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妈总喜欢说她在玛丽亚出生后就大步流星地跑去看她。她是为了看看那婴儿是否长得像我爸,她当然很像。玛丽亚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或许这也是玛丽亚的爸爸离开他们的原因,或许他根本不是被兔唇吓得离开的,或许他压根就不想下半辈子给长着他老婆情夫那张脸的婴儿喂吃的。
那天晚上,当我爸下班后一路高歌地回到家里时,他发现老婆和女儿都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发现我妈正坐在厨房窗户边的凳子上。我猜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在深夜里听我妈咆哮着讲述她把什么事情告诉了我以及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肯定说过:你觉得我们能够永远对她撒谎吗?你以为自己是在阿卡普尔科端盘子的弗兰克·辛纳屈[7]啊,你给人们端去龙舌兰酒,上面还插着那些愚蠢的小伞。
我收集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小纸伞,是这些年来我爸带回来给我玩儿的。他还给我带来夜光鸡尾酒棒。他帮我把所有这些贴在我的床周围,这样我就可以在夜里看它们发光。他还时不时地给我一些美钞,是那些美国游客给他的。我已经积攒了三十美元。我把这些钱夹在卧室里的一本《阿奇漫画》中。
知道玛丽亚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后,我对迈克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了。我也把自己的手足之情给了他。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给他买生日礼物。
那之后不久,我爸就去美国找工作了。他只回来过几次,接着便永远离开了。能让我们记住他的只有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和那个盘状卫星天线,就装在我们那一小块地中最高的棕榈树上,当然了,还有玛丽亚。
我该在肉铺里被剥掉皮,然后挂在肉钩子上,我妈说。
那是我爸第一次离开。他甚至都没把醉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醉酒——熟睡中的我叫醒道别。
他没跟你道别是因为他不敢看你的眼睛!弗兰克·辛纳屈刚从这里逃走,就像一条为自己是狗而羞愧的老流浪狗一样,我妈说。
她让我的所有朋友都知道了我爸甚至都没跟自己女儿道别就离家而去。
两个月后,我们从那座由美国至墨西哥的流言加工厂得知,他到了美墨边境,藏在一辆卡车后部,车轮与减震器之间的车底盘下面,设法从蒂华纳越过了界河,就在圣伊西德罗港那里。然后他顺着五号州际公路进入了美国。
我们还得知,他刚越过边境进入得克萨斯州,就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歌来。要确认这些流言的真实性,我妈和我只需要这个证据即可。
在我爸越过边境后,他去佛罗里达当了园丁。我妈知道后冲着地面吐了口唾沫说,居然当园丁!那个狗娘养的满嘴谎言,他根本就对园艺一窍不通。
我们俩都试着想象他扛着一把铁锨或耙子种玫瑰的样子。他能够用甜言蜜语引诱自己做任何事情。
在他离家三个月后,他终于给我们寄了点钱来,那时我妈都已经无话可说了。我过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是什么让她闭上嘴,让她那么空虚。我爸寄的钱不是来自佛罗里达那些听起来光彩夺目的地方,如迈阿密、奥兰多或棕榈滩,而是来自一个名叫博卡拉顿[8]的小镇。对我妈来说,这真是太过分了。
她说,他离开这个地方就为了钻进耗子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