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起来,已是初夏时节。每晚要给唐逸打扇,等他睡着了我才能去睡,我本就怕热,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再听着屋外知了声、蛙声一片,一晚上能睡着两三个时辰都是好的,白天也没有食欲,身形日渐消瘦,本来就不胖,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竟瘦了十多斤,倒添了几分楚楚楚可怜的姿态。梦雨和夜雪怕糟蹋食物,每天除了吃自己的份,还把我吃不完的也吃掉了,两个人胖了不少,都嚷嚷着要学我减肥,我每天和她们一起斗斗牌,做做简单的针线女工,日子过得飞快。
这天,唐逸拿给我一套新衣,叫我穿上随他去看晚上的花魁大赛,我嘟囔着去看别人选美,我要穿得漂亮给谁看。他睥睨我一眼,“你是我的丫鬟,当然不能丢了我的脸。”我撇撇嘴,去换衣服。
我将裙子抖开,大为惊叹。这件软银轻罗百合裙,绿色的丝绸材质,极轻极薄极软,做工考究,上部分缕空,衣领和袖口处绣了密密匝匝的小花,下部分层层叠叠,状若水中荷叶,内里有一贴身的织锦里衬,衣服还没有穿上身我就陶醉了。
换上裙子,盘了头发,把发尾梳向一侧,在头顶发髻处插了一支半月形的翠玉簪,描眉画眼,搽了些脂肪,打扮妥当之后,我也在镜子前小小地臭美了一下,淡妆素裹,觉得自己这荷叶罗裙芙蓉面真不失为一个美人。这一番工夫也确实博来了众人的惊呼,梦雨和夜雪都说我像仕女图上出来的,阿齐整个人看呆了,连唐逸眼里也流露出惊艳之色,我小有一些得意。
下午些时,唐逸带了我和阿齐去楼外楼吃饭,唐逸说是要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带了阿齐去,叫我先进去等。我一个人坐了会,忽觉肚子有些痛,去内院方便了出来,看到马厩里拴了两匹骏马,连我这对马一点研究都没有的门外汉都看出这两匹马绝对是稀罕物,一黑一红,眼睛都是又大又亮,水汪汪的,毛色仿佛缎子一般油光水滑,肌肉健美,马尾飘逸,我不禁跑过去像摸摸它们,谁知刚走到它们身边,那黑马一个响鼻,一伸蹄子,差点踢到我,我惊得连连后退,撞到一根柱子上,后脑勺好痛。
正揉着脑袋,听到身边有人嗤笑着对身边的人说:“真是笨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马,岂是轻易摸得的。”
我转过身笔直地走过去,对着说我坏话的那两个人说:“你说谁是笨蛋,你很聪明啊?那我出个题目看你答不答得出来,看你是不是比我聪明。”
“好啊。你出。”那矮一点的说。
“一匹公马加一匹母马等于什么,三个字。”
那高一点的没做声,矮个子的想了半天说:“小公马。”
“错。”
“小母马。”
“错,答案是两匹马。连这都答不出来,还说我笨。”正想走人,却被那高的拉住,“这题不算,再出一题。”我心想,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便说道:“一匹马加一匹马等于什么,五个字。”
他们那个在一边嘀咕了半天,算来算去,也凑不出答案,一脸沮丧,我看他们不知道,就大声地说:“还是两匹马,这就是答案。”
“这怎么对,不是五个字吗?”高个的说。
“还,是,两,匹,马,这是不是五个字?”
他们两个恍然大悟,矮的又说:“这不算,是你使诈,你再出一题,我们肯定答得出来。”
我心笑这两个人真是笨,脑筋急转弯这样的题目哪有他们能回答得对的,既然这么执著,我就让你输得更彻底。“树上十只鸟,射死一只,还有几只?”
“九只。”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错得离谱。这院子里有树也有鸟,你们试试抓一只,看看还剩几只。”
那高个子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树上的一只麻雀,居然一下就击中了,扑腾两下掉下来,一树麻雀惊得全飞上天去。我暗叹他打鸟的水平高超。
“啊,原来答案是一只也没有,姑娘比我们聪明,今日受教了。”那高个回答。
我一笑,这人虽长得五大三粗却天真质朴得可爱,朝他们点头一笑又朝外间走去,坐在二楼等唐逸和阿奇他们来,偏偏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眼看天都快黑了,晚饭时间都快过了,到底还要不要去看花魁大赛了?
正百无聊赖,感觉身边站了一人,一看原来是那刚才那矮个子的壮汉,他说:“姑娘,我们兄弟二人看你还未吃饭,不知是否能赏脸与我们一同用饭。我们就在旁边的包厢里。”
我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是真的感觉饿了,便随了他去。一进包间,香气扑鼻,但见一大桌子的菜,蒸炸煮炒熘都上齐了,龙井虾球,清蒸醉鸡,西湖醋鱼,蜜汁排骨,红烧猪蹄,酱腌驴肉,南瓜盅,中间是一只大烤鸭,旁边还摆了杏脯梅子等各色干果。那高个子大汉见我进来,忙起来迎我。
“你们还有客人未来?”我问。
“没有,就我们二人和姑娘你。”高个说。
“那点这么多菜吃得完吗?”
“哈哈,这算什么,这些菜我们二人就可吃完,姑娘放心吃,不够再点。”
我砸砸嘴巴,惊叹他们食量大。坐定之后,仔细打量这二人,大的二十六七岁,小的二十三四岁,均生得膀大腰圆,古铜色的皮肤,圆圆的脑袋,小小的眼睛,只是一人略高,一人略矮,倒真是一对兄弟。他二人戴了帽子,都是生意人打扮。
“不知二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叫周大,他叫周二。”高个的说。
我干笑两声,这两人的父母真是省事,连名字也不给他们好好取,若是他们下面再有弟兄姊妹,岂不就叫周三周四周五周六?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那周二问道。
我想,与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以后也不会相见,他们刚才说的名字未必是真,我也没必要报真姓名,灵机一动想到自己今天穿了一身绿罗裙就告诉他们我叫绿萝,他们一听,说我名字好听,名如其人,那赞许倒像是发自真心。
客小二拿了酒上来,酒香四溢,只是我从未喝过酒,叫小二给我拿了些他们自酿的青梅酒,那酒香甜入口并不能醉人。我自小就不惧生人,又觉得他们二人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便大口吃菜,与他们开怀畅饮。席间他们祝我永远青春永驻,我祝他们身体安康,又祝了他们阖家幸福,财源广进,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一大桌子菜竟吃得所剩无已,酒过三巡,他二人已是脸红耳热,略有醉意。
我便问起那两匹好马,周二便告诉我,那黑的产自蒙古,也像人一样系出名门,世代都为贵族所用,叫黑锋,那红的来自大食国,却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是匹母马,性情高傲,叫玲珑。
“那就是说玲珑比黑玉要更高贵啰?”
“那是自然,玲珑不愿与一般的马为伍,却愿意与黑锋在一起。”周大说。
“那他们不是正好配对么。”我说。
“哈哈,绿萝姑娘性情率真,又聪慧漂亮,杭州城里的姑娘是否都与你一般?”周大问。
“自古杭州出美女,这城里漂亮的小姐们多的是,两位公子养得起宝马,家里定是有万贯家财,若是未娶亲,可托人在此打听了才貌双才的女子做妻子啊。”
他二人呵呵大笑,便问我是否婚配,我道自己身份低微,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也从未想过嫁人这事。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天已黑透,便相约了一道去西湖边看花魁大赛。
自李师师被封为明妃之后,世人对女肆女子的看法有了些改观。这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由掌官教坊乐籍的部门举办,参赛的都是各州府的名妓,是京城的一大盛事,每年六月初六这日,城内万人空巷,年轻男女借了机会谈情说爱,更有外地游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花魁的芳容。
到了湖边,只见大大小小船只数百,树上都挂的灯笼,行人熙熙攘攘,那比赛用的大船已停泊在岸边,里头尽是吹拉弹唱之声,想必是那些丽人们都做着准备工作。
“为什么不在白天比赛,这黑漆漆一片,又吵吵嚷嚷的,哪里看得清美不美。”周大说。
我心里笑他确是粗人一个,便说:“你看这月色如华,头上星辉万点,四围碧波粼粼,又有灯火点映,微风徐徐,不是很有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么,人家常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是什么道理?不正是因为朦胧一片,看不清楚么?”
他二人连连点头。周大花了高价买了最前排的座,他二人因有些醉便坐下打盹,我见还未开场,便沿着湖边随意走走,行至断桥上,放眼望去,全是成双成对的男女,许多商贩推着车叫卖着面具、泥人、糖葫芦、孔明灯,好多人蹲在桥下放河灯,湖中飘浮着各式各样的河灯,抬头望向空中,之前的星辉万点竟是孔明灯,大大小小的孔明灯徐徐升起,飞向那无萦的苍穹之中,和着那星光月光,美得像梦境。
我正陶醉,却见几个小孩打打闹闹,在人群之中钻进钻出,有个小孩从我身边经过猛地一挤,我脚下不稳,向后跌倒,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可是要摔破头了,却突然定在半空中,只见一戴了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双手搂住我的腰,双脚一蹬,竟带我跃至那栏杆之上,我被他牢牢托住,身子腾空,身下是聊聊众生,脸上掠过几许他垂下的发丝,天空中一颗流星闪过,我闭上眼睛许愿,一切恍若梦中。
我性情闹腾,长得也算招人喜欢,从小到大都不乏追求者,但对****之事异常迟钝,往往是一圈人都知道别人在追我,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也从未对谁心动过,只把别人把兄弟朋友,也许就是妈妈说的还未开窍,我并不知道这开窍到底是什么感觉,这时方有体会。
仿佛是过了许久,等我回过神时,他已将我放在地上,疾步闪入人群之中不见了。我怔怔地看着四周,只记得他戴的是二郎神的面具,一身紫袍,罩一件烟霞绸的半白长外套,腰间佩一枚金色黄玉,身形仿似青松翠柏。
我遍寻他不着,心里顿感失落,难道今日只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