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失魂落魄中,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惊。回头一看,是周大,原来是寻我来了。
花魁大赛已开始了,座间挤得水泄不通,周大体形胖大,两手一推,人群中就让出一条道来。
坐定之后,就见台上缓缓走出一位红衣女子,看不清脸面,只觉身段婀娜,上前鞠了一躬,走回台中央早已摆好的筝架边,弹奏的是《洞庭新曲》,只觉曲段优美,琴技娴熟,并无甚特色。其后有人唱李后主的《虞美人》,又有人跳团扇舞,有人用玉笛吹奏《春江花月夜》,有人用箜篌伴奏唱《后庭花》。我只觉这些女子都生得美,表演得也很到位,却都脱不了风花雪月的套路,难得打动我心。而身后早已是喝彩声一片,轮到那露了胳膊肚皮的女子上去表演飞天舞时,男人们一个个两眼发直,站到凳上叫喊,更有好色者想挤上台去一亲芳泽,被人哄赶下来,好不狼狈。
底下看客若觉得哪位佳人表演得到,便会赠上黄金白银,所得金银最多者获封花魁娘子,这银钱一半归给官府,一半归给表演者。那表演飞天舞的是杭州名妓金香玉,平日恩客极多,所获银钱自然也是最多。我只觉得这花魁大赛只为捞钱,并无半分内涵。勉勉强强地看下去,只盼着快些散场。
忽见台上走出一素服女子,一袭白色的散花百褶裙,在那花花绿绿之中倒有些出尘脱俗的味道,她上前一顿,说:“妾身燕红英,蒙众位恩泽,以一柄琵琶立足于岭南。国家动荡,烽烟四起,戍边将士不计功名、保家卫国,妾身自恨不能投于男儿身,上阵杀敌,此番前来,愿奏一曲《十面埋伏》,以谢边疆将士之苦劳。”
但见她神态安详,端琵琶于膝上,十指若青葱,铮铮咚咚之音缓缓流出,时而缓慢,时而紧张,时而激越,时而急促,时而深玄,“小曹切切如急雨,大曹切切如私语”,如银瓶乍破,如万马奔突,我心随她的节奏游走,大气都不敢出,眼前仿若千军万马,直至她最后那重重的一顿,才将提在嗓子眼的心收了回来。
待她奏完,底下一片安静,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人鼓掌,却无人上去赠钱,她并不沮丧,仍神态安然地谢了场。我被她高超的技艺折服,也为她先前的一番言语感动,更看不起面前这一干众人,激动地说:“这么美的人,这么美的心,身为女儿家,都在担心国家安危、将士劳苦,如今大宋风雨飘摇,官府却只顾色声之娱,这些人也毫无眼色,只懂风花雪月,要是我有钱,送这红英姑娘十万八万的也不嫌多。”
“可惜我们方才急着出来,身上并未多带银两,不然也要凑个数为燕姑娘博个彩头。”周大说。
“公子有心便可。”我对他一笑。
燕红英过后,又无甚看头了,看着眼前歌舞升平,想到再过几年,金人的马蹄就要踏过淮河攻占汴京,宋朝只得迁都杭州,不知在座的这些只听得靡靡之音的人到时是什么心情?又想到我这现代人居然一个不小心到了这800年前,如果回不去了,到时候战乱一片,人人自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心里想的事太多,也就没办法再看下去,只说时候不早了要回去,周大和周二坚持要送我,我也不再推辞。
“姑娘刚才还欢天喜地,现在却是为何一脸忧色?”周大问我,我道世事无常,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姑娘若担心今后的前程,可愿随我们去?我家有牛羊数千,虽不能说是锦衣玉食,却出可以让你半生无忧的。”
我当他只是说笑,并未多加理踩,等到了唐府门口,便谢了他们一路护送,叫他们路上小心,进了门想起刚才的话却又笑了起来,他们的样子哪有人敢打坏主意?
一回府,我便急着去找唐逸,却见他一人在松露亭饮酒,我一见他,气就来了,直斥他为何丢我一人在楼外楼,害我在那苦等半日,自己却回来了。
“你既毫发未损地回来,这么激动却是为何,我身为你的主人,难道不能有些急事处理?”他问得我哑口无言,心里却骂了他一千遍骗子,混蛋。
第二天凌晨,我还未起床,却听屋外传来打斗声。出去一瞧,仿佛还是四更天,见唐逸穿着寝衣与一男子正在院中决斗,两人像是有仇,两把剑舞得密不透风,挑起剑花朵朵,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招招都是致命,奇怪的是另外那名男子穿得也是寝衣,若是寻仇而来,怎么也不装备齐全?
我想去找府中男丁来帮忙,又担心引起那人注意,只躲在墙角偷看,眼见唐逸渐渐占了下风,有些招架不住,那男子却越战越勇,凌空一剑刺到唐逸咽喉处,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公子小心。”却只见他已停下身来,并未真地刺中唐逸,我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整个人一软坐在地上。
“谁在那边偷看我们练剑?”那陌生男子问道。
原来只是练剑,却偏偏拣了这么早的时辰,造了这么大的声势,哪里不好练,偏选中西院,我还没穿外衣,不便相见,只隔了墙说话:“是翎儿,两位公子请继续练剑,我一会便来侍候。”回屋穿上衣服洗漱了出去,却见那两人已不知去向。
及至天大亮,我去了唐逸房间,才知道昨夜有客留宿,他叫孟珙,是襄阳首将孟宗政的儿子,年纪轻轻便随父亲多次参加抗金大战,战攻赫赫,已是进武校尉。唐逸与那人是结义兄弟,感情甚笃,他二人一见面就打斗,昨日他输与唐逸,睡了一觉蓄了精神便又拉起唐逸继续打,孟珙赢了便又回去睡觉,真是好笑,这二人倒都像小孩子一般。
到了吃午饭时,孟珙姗姗来迟,大踏步走进饭厅,我一见是他,大惊失色,连手上的汤匙都掉了下来,那一袭紫色长袍和半白的烟霞绸外套,长风皓月,不正是昨夜抱我下桥的人么?心中七上八下,偷偷打量他,看他身形挺拔,头发随意地束起,剑眉星目,皮肤虽然有些黑,不仅不难看,还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整个人自有一番潇洒的气度。
“孟璞玉,你好懒,日头都晒到头顶了,你才起床。”
“二哥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早些见你,三日不眠不休地赶来杭州,马都换了三次,你倒好,一见面就和我打,昨日输给你完全是因为体力不支。还好我今天赢回来了,不然我这以武吃饭的人输给你这个富贵闲人,多没面子。”孟珙说。
“我今日只是没睡醒,眼睛都睁不开,才输给你的,不信再来。”
“两位公子还是先吃了饭再打吧,饭菜都凉了。”我见他们又要打,连忙说道。
孟珙进门时并没有看到我,现在听我说话,不禁多看我好眼,“二哥好福气啊,几时收了这么标致的丫头”,他这话说得我脸都红了。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别看她长得漂亮,凶起来像头母老虎,倒比我这个主子都厉害,花样又多,不被她玩死就是万幸,你喜欢就牵回去,省得我总担心有人害我。”
我走去唐逸身边给他倒酒,假意跌倒,一壶酒全洒在他腿上,那本是西域的葡萄酒,他见酒全洒了,顿时心肝肉痛起来,“你知道这酒有多贵,这是上等好酒,我等了半年才运回来一小桶,有你这样糟蹋东西的吗?”
我心想,活该,我又不是驴子马,让你送来送去,嘴上却求饶,“公子,都是我不好,没长眼睛,我再去盛一壶来”,正要离开,他却是真的气坏了,一个杯子扔过来,眼看就要砸到我头上,我手上端着托盘,也不好闪躲,只能用脚上工夫,连连后退几下,一个前踢,一个后踢,一个侧踢,几个转身,那酒杯不偏听不倚地落在我托盘的酒杯壶口上,姿态优美,一气呵成,孟珙连连拍手,我朝他莞尔一笑,也不理唐逸,自顾着出去了。
小时候,爸爸最喜欢看奥运会上的艺术体操项目,还送我去正规的体操学校练了9年,我也不负众望,连续得了省市第一名,还参加了东京世锦赛,虽然只得了个第5名却也给我全家增了不少光,只是后来摔断了胳膊,虽然好了,却再没以前那股灵活劲了,只得退役。如今虽不能练体操,玩玩杂技也挺恣意。
唐逸与孟珙许见不久,从战事说到政事,从政事说到趣事,又说到昨日的花魁大赛,没去看成却是可惜,我坐在一旁看他二人都生得俊美,只是一个阴柔邪气,一个英武阳刚,倒真是很各有千秋,性格也很互补,难怪这般投缘。
“听你信上说新创了一套剑法,不如现在耍来让我观摩一下。若是好,我也拜个师。”唐逸说。
“我是苦中作乐,这套劈云剑法是我在军营里花了一年才练成,不光是为了好玩,还为了将来征战沙场,扬我孟家军的威名,给你这悠闲之人用了也是暴殄天物。”
“怎么连你也瞧不起我,我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他说着就做撞墙的姿势。
“我怕了你了,我现在练给你看。”他饮了一大口酒,拿了剑走到院中。他身形快如闪电,疾如劲风,翻转跳跃,剑花随身形而变换,他边舞边吟诵一首诗——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这剑法与诗配在一起,竟如此契合,我这不懂武功的人也觉得意境深远,剑法高妙,忍不住拍手鼓掌,对他的倾慕又多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