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向楼上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大汉,麻衣赤脚,头发蓬乱,那泛着暗暗油光的脸颊好像几年没洗了一样,正红着眼手舞足蹈地从楼梯上冲下来。
那木讷弟子见状口里叫着师父慌忙朝那人行礼,眼神里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自处。
王俱文率先站了出来挡在杨哲身前,躬身作揖道:“恭喜鲁大师出关,宣德坊王俱文......”
话说到一半,就忽然被鲁不顿一把推开,差点摔倒。
鲁不顿停在杨哲跟前喘着粗气说道:“恩公留步,东西做好啦!”
杨哲闻言目中闪过一丝惊喜,又复淡定说道:“诶,鲁大师不愧是鲁班真传,那东西全大宋估计就您能做得出来。不过这恩公二字,今后休要再提,小生愧不敢当啊!”
鲁不顿却固执说道:“恩公仗义授我宝图,让我得窥机枢奥义。原来自己掌握那么一点点构造技巧就沾沾自喜,殊不知是在坐井观天,正是恩公一图点醒了我,让我明白天外有天,机外有机!恩公对我恩同再造,如此大恩,怎可造次!”
杨哲心中暗爽,虽然“机构”也许不是大宋最大的木器店,但鲁不顿却确实是举国闻名的鲁大师,能让一位大师称为恩公。不说今后的好处,光说那感觉自然是飘飘欲仙的。
但他面子上却还是很为难的样子,几番推脱,终于不得不接受老鲁的固执。
王俱文在一旁看着,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看来是杨哲给了鲁不顿一副机关图,鲁不顿因此感激杨哲。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本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笑脸恭喜一番也好保留最后一点风度。可方才杨哲的目中无人实在让他气愤,他已经没有理智做出正确的判断。
王俱文忽然站到鲁不顿和杨哲之间一把推开杨哲,向鲁不顿诚恳说道:“鲁大师,请您慎重啊!此人向来嘴上功夫了得,定是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要骗你啊!”
鲁不顿鄙夷地看了一眼王俱文,什么也没说,又上前几步,拉住杨哲热切说道:“恩公,快随我上去看看,那东西简直是太完美了!”
杨哲故意无奈说道:“鲁大师,你也知道,那东西我也是急着要的。毕竟有了那个东西,我们钱家的造纸坊就能在大宋一战成名了!”他边说边摇头,仿佛很失望,声音低沉,却刚好能让一边的王俱文听到。
王俱文隐约听到造纸坊的事,心中又好奇又着急。近日家中好几位熟练工人都被人以高额的赏金引诱离开了,一直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要是城中再开一家纸坊,虽然对他王家肯定构不成什么威胁,可这连工人都留不住被别家撬走的事要是传出去,他王家在益州也算一个行业龙头,这脸面上始终是挂不住的。现在听说钱家要开造纸坊,心中怀疑大增。忍不住问道:“你们不是开酒楼的吗?怎么也要来做纸?”
杨哲冷冷看了王俱文一眼,又看了一眼钱劲宇。竟和钱劲宇同时笑了起来,异口同声道:“真是有趣!”
王俱文只觉眼前一黑,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伸手指着杨哲说道:“你......你......”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杨哲却转头对鲁不顿说道:“鲁大师,方才我正是要去与您一同参详那件惊世骇俗的绝品,就是这厮百般阻挠,也不知他究竟安了什么心?”
鲁不顿闻言大怒,朝那名站立不安的弟子喊道:“子安,送客!”
那王俱文从小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虽不是官宦家庭,但家中大富大贵,在市井百姓之中向来横行霸道,从未像今日这般吃瘪。虽然对方是连自己父亲都尊为上宾的鲁大师,但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怒威胁道:“鲁大师可知我父亲每年在你店里定了多少机枢木器?这益州城可不止你一家木器店,我们不去街头‘机关阁’就是因为敬重您的人品,您可千万不要被小人蛊惑,到时候痛失赚钱良机啊!”
鲁大师彻底被激怒了。他本就不是那种一心想着赚钱的人,比起赚钱,他对木器本身更加痴迷。怒道:“‘机关阁’大言不惭,做得那些垃圾也配叫做机关?”
杨哲看准时机,从旁安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看这王公子与那‘机关阁’都是故步自封自欺欺人的主,反正已经江河日下,好日无多,咱们何必为必将成为历史尘埃的淘汰者生气呢!”
鲁不顿闻言大觉有理,感觉杨哲就像自己的知己,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拉着杨哲就往楼上走去。
王俱文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今天屡次被杨哲压制,一次便宜也没占到,愤怒地远远放了一句狠话:“班门弄斧的跳梁小丑,你钱家要是真敢开纸坊,我定要叫你们倾家荡产。钱劲宇,你们钱家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回就是你姐姐亲自到我府上求情,我也不会饶过你们。到时候吞并你们钱家,她还不一样是我手中玩物!”
钱劲宇怒火中烧,撸起袖子就要下去揍人,却被杨哲一把拉住。
杨哲冷冰冰地看着王俱文,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王公子,本来有生意大家一起做,我这人从来不习惯赶尽杀绝,不信你可以去小樊楼问问。但你刚才说出那么一番不堪入耳的话,现在我也把话放在这儿,三个月之后,就算你父亲亲自跪在我的面前,益州造纸行当之中,也再也没有你姓王的份!”
说完这话杨哲头也不回地跟钱鲁二人上楼去了,只留下嘴都气歪了的王俱文呆立当场。想到小樊楼和夜市炒菜的传闻,不禁心中没了底,有些担忧又有些后悔不该招惹这人。但想到自己王家在益州造纸近百年的影响力,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心中暗骂早晚要这姓杨的跪地求饶。
二楼中庭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却只开了一道门,可见应该是一间宽敞的房间。推门而入,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靠街一面开满窗户,室内十分明亮。地上有几个箱子,可以看到铁锤、刨子、木锯等等大小不一的工具。一个角落堆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大量木料。而房间正中,则是个大家伙。
那个东西由三个部分组成,比腰高一些,长处却长达两丈有余。
如果是造纸坊的老师傅,一定会认出第一部分与一般抄纸的竹帘有些类似,但却是用的铜网,下面再垫上竹帘编制的小框既能留渣又能滤水。第二个部分则是压浆干燥的挤压器械,两块平整厚实的楠木板子由几根木臂牵连,看上去是通过力量传动控制。第三部分是则是掲纸的台子。三个部分相互独立,但台面下方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却好像是相互关联的,台面上还有链条与布带连接,这就是与一般造纸设备不同的地方。
鲁不顿走上前去,用手抓住下面结构中伸出来的一个把手,转动了起来。随着木头把手一圈圈转了起来,整个台子好像活了起来,抄纸框子来回移动几次就把铜网送入压榨机内,两块木板咯吱咯吱地压了一番之后,铜网就到了掲纸的台子上。鲁不顿装模作样地去捯饬了一下铜网又把它放回了抄纸台上。转过身来,很有风度地躬身行礼,示意演示结束。
杨哲非常满意,看这机器的机密程度远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好得多。这么一台人力半自动造纸设备竟然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杨哲果然没有说谎,凭这东西,钱家做出的纸张,绝对不是其他纸坊能够相比的。这不仅节省了大量的人力,而且速度极快,机器的固定运动轨迹也保证了纸张纤维分布的均匀。杜绝了人工抄纸不同人手法熟练程度不同,甚至同一人操作因体力、心情不同而导致的纸色明暗不均的问题。
根据杨哲设计,经过压浆的纸张质地更加细密,韧性更高,墨汁附着力更强,不容易在纸面上氤氲污染。而且压浆之后湿纸水分残留不多,可以直接掲下再放置风干,从而节省了大量的抄纸帘和晾纸的场地。产纸速度得到质的提升。
最重要的是,用了这个造纸器械,杨哲铜网抄纸帘的秘密就能更好地隐藏。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是由他自己亲自做的。虽然他并不擅长锻造雕刻之术,但此事涉及重大,他赌上一切的信心就来源于此。因此即便是杨哲也一点不敢大意,花了几天时间,自己一个人半夜偷偷在自己房里加班,手都磨起了十几个水泡,眼睛熬得血丝满布,终于将细丝铜网加工完成。
他从铁匠铺花重金打造的三幅铜网,丝网细密,薄如蝉翼。经过自己耗尽心力的秘密加工之后,依然是那副样子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是只有杨哲知道,世界上第一张带水印的纸,即将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