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阳城的夜晚,从未有过今日的平静。夜,太静了。
除了列队沿街巡查的官兵,百姓们早已经关门闭户,就连平时热闹的集市,人影都消失了个干净。
德承帝遭遇刺客刺杀的消息传来,百姓们虽不了解皇帝的状态如何,但看着满城官兵们的行动,想是这次帝王遭遇了不小的惊吓。
面对紧张的局势,人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恨不得足不出户以免招惹是非。
夜幕中,只有一个小院中灯火通明,身影忙碌。
小谭在院中的炉子旁生火煎药,计泠巷屋内屋外、跑前跑后地给赏典打下手。
赏典正在为落云舟治疗外伤,他的药疗效很灵,只是在药效发挥作用的初期,用药之人要忍受的疼痛不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那药,说是在消腐生肌也不为过。
落云舟疼到牙关咬紧,拼命忍住要冲破喉咙的痛喊。
只见赏典涂药的手一点也没有放缓,像是对病人的痛苦冷漠不知。
计泠巷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落云舟实在不是一个轻易喊痛的人,如今痛苦全都暴露在了脸上,可见小师父正在承受着怎样的苦痛。
赏典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很快,落云舟的伤口都得到了医治,剩下的就不是他的工作了。
赏典看了一眼满脸痛苦表情的计泠巷:“接下来,该到你了。”
“我?”计泠巷一愣,“我能做什么?”
赏典眼神打量了一下计泠巷:“我看你功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体内的‘症结’还需要你用内里助他疏通。来吧,年轻人,也让我见识见识瀚海星移的威力。”
计泠巷没有反驳,现在全武林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他已练成瀚海星移,不用再解释什么了。
计泠巷将落云舟小心翼翼地扶好坐稳,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落云舟的后背上。
片刻后,落云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那血,殷红刺眼。
赏典再次探了探落云舟的脉搏,放心地点点头:“没事了,他从‘鬼门关’回来了。”
计泠巷的身体很明显地瞬间放松下来,他弯下身来坐在那里久久未动,直到小谭端着煎好的药汁进来,才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看着落云舟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小谭知道这次‘老天爷’再次眷顾了他们。
“赏前辈,谢谢您!”小谭郑重其事地道。
“哎,不必谢我,”赏典伸手挡住小谭的谢意,“我这次是来还债的,跟你还我的一样——人情债。”说着转向计泠巷,“还完今天这一次,下次再见面,咱们可就是非友即敌了。”
计泠巷回过神来,面向赏典郑重地拜了再拜,道:“今日之后,如若再见,前辈不必留手。”
赏典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早知道计泠巷会这么说。
“可惜了,这么好的少年们,竟然出身在太启。”
说完,赏典转身出了房间,随即,身影消失在了月光皎皎的夜色中。
这边赏典刚刚离开,那边正有人心急如焚地赶来。
暮芷荥和岳槿蔚得知他们三人刺杀皇帝且身受重伤的消息后,怎么可能还会安稳地待在宣王府?她们心急如火,更不能待。
特别是岳槿蔚,听闻落云舟身受重伤以后,更是急得眼泪落了下来。
全城戒严的当口,如果两人偷偷摸摸地前往私宅反倒会招惹有些人的猜忌,索性,暮芷荥偏要表现得大大方方一些。
不在意城中有多少的禁卫军在来回巡查,宣王府歆夏郡主的轿子还是慢悠悠地上了街。
出了府巷,遇到到很多的官兵路过,但他们都不敢拦下歆夏郡主的车马。
唯独一人例外。
禁军统领庞庚带队前来,他拦在了暮芷荥的车前。
庞庚:“郡主,小人乃是大内禁军统领,如今非常时期,小人身负要职丝毫不敢怠慢,还请郡主海涵!”
马车的车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暮芷荥的声音从中传来:“庞统领辛苦了,宫中的情况我已知晓,你们去忙你们该忙的事情吧。”
驾车的车夫没敢有丝毫动作。
车内的暮芷荥猜到了车外的状况:“怎么?庞统领是怀疑我这车里有问题?”
庞庚:“郡主言重了,小人怎敢猜疑郡主!只是,如今贼人外逃,郡主此时出府并不合适,为了确保郡主的安全,小人还是要例行公事对郡主的马车搜检一番,小人是怕贼人藏匿其中,惊扰了郡主。”
暮芷荥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只是,我这车内都是女眷,且她身体不适,恐怕不方便庞统领查看。”
暮芷荥拒绝地意味很明显,可庞庚阻拦车马要进行检查的决心也很明显。
双方僵持不下,暮芷荥先发制人。
“我们出发,耽误了我朋友的病,可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话音落,车内飞出一块石子正好打在了拉车的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嘶叫着向前奔去。
车夫受了惊吓,一时也忘了要拉紧缰绳。
马车向前飞奔而去,庞庚身手极快地奔了过来,一手拉下驾车的车夫把人抛在地上,一手紧紧拉住了缰绳,狂奔的马儿终于停了下来。
后边的士兵们呼啦啦地跑过来,都被这突来的场景吓到了。
庞庚心中有了一些恼火和更大的猜疑,决定抛开顾忌,他嘴上说着得罪了,手上一把拉开暮芷荥的车帘,车里一旁端端正正坐着暮芷荥和一个随身侍奉的小丫头,还有另一旁面色潮红,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的岳槿蔚。
车内只此三名女子,再无他人。
庞庚面色尴尬,他“唰”地放下了车帘,跳下马车,附身看向马车底部,一无所获。
庞庚暗自懊恼自己的鲁莽,但过错已成,他无心再辩驳。
“是小人鲁莽,惊扰了郡主,请郡主责罚!”庞庚跪在马车前请罪。
预想中的盛怒没有出现,暮芷荥声音听起来很平淡。
“起来吧,庞统领,我明白你是职责所在,只是,以后做事,万不可如此鲁莽了。”
庞庚起身拜道:“谢郡主!小人一定谨记郡主教导。”
暮芷荥没再说什么,车夫早已爬起了身,回到车边架起马车继续向前走了。
副将跑到庞统领身边,只看到了上级黑如锅底的脸色。
马车行进了一大段距离,中途小侍女在拐角处匆匆下了车,车夫也紧跟着不见了踪影。
岳槿蔚坐起了身:“刚刚你为什么故意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暮芷荥:“这位皇帝身边的大统领疑心病要比旁人重很多,你越表现得若无其事,他越会猜疑你,我反其道行之,让他断定我车内有鬼,检查之后一如所获,才能免了他接下来的猜忌和盯梢。”
岳槿蔚还是担心:“你确定他不会派人继续跟着咱们?”
暮芷荥轻轻笑了:“不会,他刚刚已经得罪我了,短时间内他不敢得罪我第二次。”
岳槿蔚点点头,终是放心下来。两人驾起马车,快速奔向了城郊的私庄。
于伯看见宣王府的马车,就知道车内的人会是谁,他上前拉起车帘,车里的两个姑娘充满担忧的面孔就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他们怎么样了?”姑娘们异口同声。
于伯赶忙宽慰道:“三位身体已无大碍,请郡主和岳姑娘放心。”
没有眼见为实,她们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暮芷荥和岳槿蔚匆匆奔向后院。
落云舟祛除体内淤血之后,平稳地熟睡了,小谭忙了一天累得歪倒在了椅子上,而计泠巷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守在落云舟的床边,眉头紧锁。
这已经是落云舟短短几天之内第二次昏倒了,身体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再加上那“心病”怕是一时半会儿无法痊愈,计泠巷还是不能对落云舟放下心来。
姑娘们的脚步声惊醒了小谭和计泠巷,还没等他们前去开门,两位就推门而进。
岳槿蔚直奔病床上躺着的落云舟而去,暮芷荥拉过计泠巷前前后后检查着他的身体状况,生怕他会少了胳膊腿一样。
无人为其心焦的小谭在一旁,心境有些冷清。
不过,转瞬间他的心又暖了过来,暮芷荥确认过计泠巷身体确实无碍以后,走到小谭身边关心地询问着他的身体状况。
岳槿蔚轻轻地给落云舟掖了掖被角,偷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旋即起身走到小谭和计泠巷身边,关切地看着他们两个。
看见小谭额头的擦伤和满面的倦容,岳槿蔚瞬间又湿润了眼眶。
“你,你别哭啊,”小谭看见岳槿蔚伤心的模样,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这都是轻伤,有他们俩在旁边,那么危险的事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冲锋陷阵,你放心,我们这都是小伤,睡一觉就好了。”
刺杀皇帝,在满城禁军中杀出重围,怎么可能有他说得这么容易?
岳槿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更多的是后怕。
“你们怎么能一声不响地就去做这世间最危险的事?!要做,也要带上我啊!”说完,狠狠地砸了计泠巷和小谭的肩膀各一拳。
岳槿蔚有些气愤:“你们就是要把我排除在外,说好生死与共的,可你们还是会把我丢下!”
看着如此为他们担忧的朋友,计泠巷冷了几天的心再次感受到了丝丝暖意。
“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只是,事发突然,”回想起那日的事情,计泠巷还是皱了眉头,“那日你们走后,发生了……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也都是猝不及防,只能一步步向前走了!”
暮芷荥直觉此事不简单:“发生了什么事?”
小谭给大家沏了茶,把人领到了院子中,几人围坐在石桌前,计泠巷欲言又止。
小谭觉出计泠巷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主动接过了话题:“那天,你们被带到宣王府后,这宅子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当着宣王爷的面说出了埋藏二十年的秘密。”
暮芷荥:“敢当着我父王的面讲秘密,那,是来找他寻仇的?”
“是,也不是,”小谭继续给两人解释,“来人既熟识宣王爷又认识我们中的一个人,他是来与人相认的。”
岳槿蔚忍不住急切地问:“那人是谁?跟谁相认?”
小谭的目光看向了房间的方向:“伛偻老者,要和云舟相认。”
暮芷荥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漫延开来,流到了她的手背上,她也浑然不觉。
计泠巷急忙拉起她的手检查是否烫伤,还好皮肤只是稍稍红了一些。
小谭不用再讲述什么,接下来的事情,聪明的姑娘们足以联想得到。
那个被挂在城门处以极刑的伛偻老人;那次轰动京城的劫取法场;那场震动世人的皇宫刺杀。
一连串的事情,她们都可以想象得到,但唯独这一样,她们还是始料未及。
计泠巷想了想,还是决定现在就告诉她们:“小师父,他,他就是当年栎王府中被救走的那个孩子。”
暮芷荥心头一跳,从未有过的一阵恍惚。
岳槿蔚呆愣了片刻,望向落云舟房间的眼神里充满了更多的担忧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