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吵吵嚷嚷的动静太大,搅和了房间里正搂着姑娘打呼噜的老爷们休息。
“怎么回事,叫不叫人睡觉了。”
“吵什么呢?要掐架街上打去。”
“水姨,楼底下没事吧?”
楼上的衣衫不整纷纷探出头来询问,水娘就怕这个,今儿搅和了诸位客官的美梦,明儿人家就换地方消遣了。
“没事没事,姑娘们快扶大爷去睡回笼觉吧,扰了大家伙儿的清梦,待会咱宜春楼会把免费早餐送到房间给各位大爷赔罪。”
攒下个回头客不容易,水娘的宜春楼也是换了几届头牌才打开今日的局面:“魏老爷,您老看,我们开门做生意,您家小公子真不在我院里呢!这会儿客人都在休息不然我敢让您老使人随便搜!”
魏西华一言不发,冷静的眸子里翻腾着怒火。
水娘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含着泪花,她能这样说,魏西华已经有几分相信她的话了。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不顺,新娘子说话儿到家,家里宾客饿着肚子干坐着等着观礼,他们一刻不回去那边就一刻不能开席,这些都没有爱子失踪叫魏西华上火。
他不言声,吵闹声惊醒了楼上宿醉的刘英俊,他披上大褂儿敞着怀探了脑袋朝下看。
见魏西华端坐在花园子里的石凳上,心里立时倒吸口凉气儿。
今儿是魏少丰的好日子,魏西华出现在这里说明三少爷出事了,刘英俊的酒吓醒了一半,也不敢多嘴问怎么回事,一回身拦了姑娘的腰:“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进去吧!”
早些年,魏西华是魏县叫的着的纨绔子弟,情场上吃了女人的亏,拖到一把岁数由家里做主,娶了同县的大奶奶邱桂芝,俩人一连气儿生了三儿子。
夫妻俩恩爱和睦,邱大奶奶命里带财,这二年魏西华的买卖越做越大,他为人诚信,一不碰军火,二不做娼妓生意,场面上口碑一向很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走,魏西华感觉头顶的日头每一次转动肥胖的身子都是对自己耐力的考验。
很像儿时扎马步,师傅在裤裆下点的洋蜡,稍有不慎他就有断子绝孙的风险。
喜子押着周二上了车,村路泥泞,到处都有坑,马车怎么颠登怎么走,周二撅在车斗里,一阵阵的反胃。
“喜子哥,要不要把抹布给他下了?别再憋死了吧!”
“下吧,我看着都替他难受!”
“哎呀!”周二可得了喘息的机会,拿下来的抹布浸满酸臭的哈喇子味儿:“谢谢,谢谢诸位小哥,可难受死我了。”
喜子脚一蹬抹布条子顺着马屁股掉到车底下去,留下一长溜湿了吧唧的口水印子,喜子猫腰拍拍车椽子:“找好地界跑,看着点路,我都快叫你颠登散架了。”
“好嘞,咱这说话儿就到了,再坚持坚持。”
看这意思室外得有二十六七度,车里坐着四个大小伙子,喜子身上的汗衫已经能拧出酸水来。
枣红马甩着尾巴轰着围在屁股上的苍蝇,踢踢踏踏的走在乡村土路上,沿途少有住户,老黄杨树林子间杂着成片的庄稼地,一片黄一片绿的清新养眼。
随处可见稀稀拉拉的庄户卷着裤腿,带着草帽牵着牲口在地头儿翻地,妇女和孩子们提了竹篮挖野菜,一派勃勃生机。
“你也赖不着我们,我们端着魏老爷的饭碗,只要你说出我们小少爷的去向,咱们都省点事,何至于大热天的受这份羊罪呢?”
“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小爷儿真走了,我要是说半句瞎话叫我不得好死。”
“你看见他走了?”
“哎,他喝的醉熏熏的,人事不省,赶车的小哥儿脾气又大,跟我们水老板呛呛了几句,打马就走,他一走我们水老板就行乎了,叫我们几个人把你们家小公子给……”
“给怎么了?”
周二意识到说漏嘴了,不敢往下继续,喜子可不管那些,见周二吭吭哧哧不好好交代,伸手就要打。
周二怕疼忙护着脑袋:“别打别打,我说我说,我们几个护院就,就把人拉到东边大街上然后我们就回去了。”
“几更的事?”
“哎,”周二胡撸着脑袋确定了一下时间:“应该是子时过了!”
“我看他说的倒不像是假话。”
“我艹你大爷的,”喜子一把拽过周二的脖颈子:“我们少爷少你宜春楼花酒银子了是吗?吃的醉醺醺的把人扔大街上你们是人吗?”
“不是人不是人,可我一个护院,老板叫咱做啥就得做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这不也是端饭碗闹的吗!”
喜子相信周二没骗人,三少爷平时虽不着调,分寸底线都还是不差的。
既然小招子村这门亲是三少爷自己选的,那他又何必赶在大婚的日子口逃呢!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头儿,魏西华给了一个时辰,喜子可知道他们家老爷的脾气,待会若是找不到三少爷,自己不下狠手打周二一顿,回去复差就得陪着周二吊起来挨鞭子。
“我也不想跟你结仇,找不着人,回头我们哥几个还得费力气收拾你。你把你知道的线索都如实的说出来,咱们爷们儿这趟来不是与你为敌的,找不到三少爷我们都有麻烦!”
“知道知道,喜子兄弟仗义,话既说到这儿了,咱尽力找人就是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
招远小牢里关的都是些靠着歪门邪道,捞偏门的歪才,其中有不少历年流民的遗孤,长大了没人管束又没有手艺,成天偷鸡摸狗,要说这帮人多穷凶极恶倒也不至于。
人嘛,为了活着有时候迫不得已会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儿。
公鸡一打鸣,厨房里的老夏就开始忙活。
不大会功夫,薄粥面饼子,咸菜疙瘩头就出锅了。
老夏腿有残疾,年轻的时候给人拉车,头回走镖进山遇到山贼,货丢了,腿也残了,好歹落下条命。
“老夏头,怎么今儿又是咸菜疙瘩头,不拌萝卜了?我就爱吃你蒸的花卷,就着香油小萝卜,再来碗棒子面粥。嗬,那吃下去叫一个舒坦。”
老夏端了大木盆,舀出半盆粘粥,端起锅哗啦倒进木盆。
别看精瘦,老头子有膀子力气,平时闹着玩儿,大小伙子掰腕子都不是他个儿。
李头取下灶房墙上的胡琴儿,咿咿呀呀的拉着老夏听不懂的调调。
“李头儿,你怎么又黏上二胡了?”
“哦,年前人家给我说了个续弦,我看着行,出了正月,这几日就打算把人接家来,新房快拾掇好了,这段日子心情好。”
“这可是好事儿,你倒瞒得紧。家里有个女人,知冷着热的才叫过日子。李头儿,我那下处太潮,被子总带着水汽,最近风湿又犯了,疼的直不起腰,夜里胳膊老抽筋,使不上劲儿,你要馋花卷跟萝卜拌香油了,赶紧从小牢里挑个能干的过来帮忙倒是真事儿。”
老夏下了差没地方去,他不是衙门里在编的公职,县老爷体谅他年老体弱拨了后衙的一间小屋给他睡觉,老夏很知足。
“是这么个理儿,我给你想着呢!”
衙役们清早起来换差,原则上是不管早饭的,大家伙都在一个衙门口听差,十几年的老脸算嫩的,过来抢犯人一口粥喝,不过添碗水的事,老夏头不好意思不给。
大周的衙门是铁饭碗不好进,差事稳当银子又多,治下的百姓多良善,除了盘踞在青龙山附近的匪首二龙一拨山贼,闹腾五六年没抓着,一年到头赶不上几个凶案大案,要说谁家丢个猪,跑头驴的闲事到也不少。
李头在灶房里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油水可划拉,从笸箩里挑出来两只煮鸡蛋:“昨夜个儿忙活半天,饿了,拿你俩鸡蛋垫巴垫巴。”
“那不是有碗,自己盛碗粘粥顺顺嗓子。”老夏说着,碗里的粘粥已经递过去了:“晚上还来犯人?”
“嗯,”李头占着嘴摇着脑袋解释:“是个醉鬼,没什么事。”
“我还当是逮住二龙了呢!听说又犯事通缉了?”
“打群架,有人说看见二龙下山了,不大好抓,这人一身好功夫,很少欺负良民百姓,叫他盯上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其实我到挺佩服他的,最起码我不敢干的事,他都替我做了,也算是侠义心肠。”
“你到钦佩起土匪头子来了,小心晚节不保。”
“说是那么说,我乐意放他一马,可这身官衣儿不干,咱端的是皇粮,咱是兵他是匪,势不两立。”
“你吃着,我去送饭了。”
“嗯,你走你的,碗我自个儿刷。”
老夏推着小推车,车把上挂着个桶,里头装着窝头,咸菜。
听了小牢开门的声音,两三个牢头迎过来帮着拎桶推车拿碗。
老夏闲不住,手里没剩下东西,他一把把勺子抄起来了。
“夏头,你也给咱们换换口味,哪怕是溜俩鸡蛋呢,多少日子没见着荤腥了。”
“有口吃的念好儿吧,这还是给你们单匀出来的呢!还荤腥。”老夏直直腰拿勺的手遮在眉头上:“哎呦,怕是要下雨了吧,我感觉我这老胳膊老腿又要抽筋。这天什么时候变成红色了呢?少见!”
老夏话音未落,空中忽然飞来了成群的老鹤(蜻蜓),低压压的闹蝗灾一样:“邪门儿了,鬼天气怕是要闹事儿!”
“下雨天降财天,赶明儿个下了差,我们几个钓鱼去,要是钓的多呢,我从小牢里挑人给你打下手,咱来个大锅炖鱼,要是钓的少,咱熬个鱼汤吧!”
“行喽,咱晚晌提前说好喽,人那么多别不够数就行,你们提前使人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准备。”
几个人聊着天进了小牢。
小牢在后院,单独开辟出来的,一溜平房,为了通风方便窗户上只有栅栏,秋冬大风天就糊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屋里留出一米见宽的过道,犯人都像猴子似的圈在常年点着拳头宽的蜡烛的栅栏门里。
这里四季透风,没有阳光,又潮又湿,好些人身上长了一身大疥。
这个皮肤病可了不得,沾上衣服就传染,来回蹿,碰哪儿哪儿长,抠破了就烂。
在犯人中传染速度极快,买啥好药擦不见太阳都没用。
老夏打开门,牢里的犯人们掐着手指头一算:“吃早饭了,又平安熬过了一宿。”
常四正在给几个新收(刚被抓进来的疑犯)讲江湖:“你们说的那些事儿都是鸡鸣狗盗的小儿科,真正的阵仗你们哪儿见过!”
“常四哥你给咱白话白话呗,正好就饭吃。”
牢头给犯人拿了碗,一溜儿摆在门口,一人一个窝头两块疙瘩头咸菜,等着犯人们取了干粮再拿勺子在大木盆里搅和一圈,每只碗里舀一勺子粘粥。
“其实我也是打外面听来的,早些年闹过一回惊动青城的大案,你们听说过吗?”
魏少丰沾上打打杀杀的故事总是热血沸腾,端了碗蹲在常四身边听他说。
“什么大案哪常四哥?”
“话说,招远县有座青龙山,山脚下渔家沟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原指望替地主家放羊赚点零钱生活能好一点,结果山里的老狼偷了羊,小孩一想这样回去少不得挨打,直接牵着剩下的两只卖给了汤锅跑了。”
“胆儿够肥!”
“赖那汤锅,这准是汤锅使坏,要咱们见那么小的孩子来卖羊也不敢收。”
“就说是哪,小孩得了点钱,给家里添了用度,又给爹娘买了药品,自己就带着干粮钻了大山。没多久小孩就被财主找到抓了回来,拿勾猪肉的钩子锁了小孩的锁骨吊在树上打。这孩子生咬住牙一句声都没出。”
“哎呦呦!”魏少杰抱着膀子咬着后槽牙替这孩子疼。
“后来财主把人给放了,叫他老子娘过来写下借据,约好了一年清账,那会小孩的爹刚找上活计,想着家里俩大人赚钱,嘴里紧着点忙活一年还还不上个羊钱吗!可这财主阴损,伙同中人欺负小孩一家不认字骗他们签下的是高利贷,总共三只羊利滚利利加利弄得房子田产都成了财主家的了,如此五年愣是没还清。”
“真缺德!多少羊都买回来了!”
“是啊!小孩一年年吃糠咽菜长成了大小伙子,来找财主理论,财主的家丁打残了他老爹,把他老娘气得上了吊,为了这三只羊,坑了房产田地不算还逼得人家家破人亡。”
“太狠了,真不是东西。”
“最后这小孩一怒之下捅死了财主跟他老婆,自己落草为寇,这个人就是雄霸一方的青龙山匪首二龙。”
“好家伙,原来是他,精彩!”
“就该把财主千刀万剐才解气,等我出去活不下去了,我就上青龙山投奔二龙去!”
“算我一个!”
“拉到吧,你当青龙山那么好进啊?官府都抓他多少年了,年年通缉,悬赏加利,可曾见过人家的影儿来?”
一个窝头啃完了,没解饱,魏少杰哪吃过这样的食物,他打从落生就天天锦衣玉食,仆从无数。
这会见了窝头新鲜:“嘿,这个好,我见人吃过,没想到这么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号里关的犯人或许不算穷凶极恶,可也算不得好鸟儿。
歪门邪道的主意信手拈来。
常四端着碗蹲在自己睡觉的草席子上:“又是这破玩意儿,喂猪都不吃。”
“常四哥你要是不吃都赏了我得了,我这才给了一个窝头,不够吃呢!”
“拿着,”常四把粘粥都倒在魏少杰碗里,又拿个窝头递给他:“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到不挑嘴啊!魏三儿,打你来我就瞧着你跟我们不一样,细皮嫩肉的,你在家平时都吃什么?”
“啊?”魏少杰可不傻,知道自己漏了嘴:“我都吃不上什么饭,饥一顿饱一顿,我是不爱干活,所以看着皮肉细嫩些罢了!”
“他妈逼的,你吃不上饭还这么肥,”说着撩起袄袖子把魏少杰的胳膊跟自己的放一块儿对着太阳光:“你叫大伙看看,又白又胖,我们俩谁胖。”
“我这才进来,显得胖,身上总比你多几层水膘儿,这太正常了,我这皮肤白是搁家里不出门闷的,没染上疥疮看着比你是细份儿点哈!”
“你说你不干活儿,那你一年到头指什么活命?说说你的道儿咱们也涨涨见识。”
“我啊,就找几个寡妇养着我,咱凭容貌吃饭,也算一条生存技能。”
“哎,是喽,你别说,还真是,魏三长得到是不赖呢!”
魏少杰胡说八道的聊着天,嘴巴不实闲,他常年在家胡闹养的精致,天天酗酒宿醉,胃早就完了。
这会子得了几口粗粮,怎么嚼怎么好吃,两碗粘粥灌进去竟没觉出饱腹感来。
“魏三儿,外边现在什么样儿啊!”
“还那样,没啥变化,”魏少杰吃干净了窝头一双眼睛在人群里溜达,想看看有谁吃不了的他好接过来。
“魏三儿,我瞅你身上穿的,不像穷人,可瞅你这没出息的吃相就跟三年没见过干粮似的,这豆面窝窝搁我小时候都是喂骡马的,这到好,成人吃的了。”
魏少杰打着饱嗝给肚子腾地方:“常四哥,我还是没吃饱,这么着,我给你讲故事,你给我拿窝头咸菜,你也别白听,咱俩换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