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势压人。
之前这四个字只是安安静静的躺在书里，今天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压力。如果你身上也坐着一个人的话，也会想陆弦一样想起这四个字。
这里是祁朝国都潜华城最好的酒楼，停仙居。
陆弦是一楼大厅的伙计，今天快十六了。平时干活麻利，相貌讨喜，尤其是笑的时候，能从他的脸上看到阳光，深得酒楼老板安掌柜的喜爱，被安排在一楼大厅跑堂。
有人要问了，既然深得喜爱，为什么还会在一楼散客云集的地方迎来送往，应付处理不完的琐事，而不是上二楼或者三楼雅间，去接待富贵，乃至清贵的客人呢。
安大掌柜会一脸不屑地的告诉你，“年轻人不锻炼怎么成才？你知道什么叫福报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年轻人你问这样的问题让我对你很失望啊。”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刚过中天，平日里喧闹嘈杂的一楼大厅里，陆弦“锻炼”出事了。
一张普通的八仙桌子，周围放了四条长凳，陆弦趴在其中一条上，身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子，至多二十出头。
此人身姿窈窕修长，肤白胜雪面如桃花，一身猎装，端的是英姿飒爽。
她坐在陆弦身上，柳眉倒竖，
“姑奶奶辛苦打的野味，交给你们才多会就给我变没了？姑奶奶是看得起你们停仙居，才交给你们做的。知道我是谁吗？！”
掌柜和后厨一帮人垂首站在她面前，他们当然知道。
溧阳郡主，圣上亲侄女，京城不能惹的权贵着实不少，她不是最凶的那个，却是好看的那个，这往往比前者更加棘手。
周围鸦雀无声，食客们张大嘴巴注视着事情的发展，只有楼上偶尔传来几声叫好。
——京城里最好的说书先生在楼上说书，说的是前朝旧事。
这件事停仙居理亏，石锅珍珠鸡是酒楼的招牌名菜，后厨的珍珠鸡没有一百只也有几十个，拿错也就拿错了，谁知道郡主如此心明眼亮，一口咬定端上来的不是自己猎来的那只。
后厨心里清楚八成是宰错了，郡主的那只现在不知道端上谁的桌子，估计已经吃的差不多。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郡主一个人微服私访坐在大厅里，谁知道她是谁，后厨一刻钟出锅十几道菜，没人招呼他们，怎么可能去特意照看某一道菜。
安掌柜心知此事要赶紧了结，先不说影响大不大，眼瞅着陆小子在她屁股底下，脸都变青了，怕是撑不了多久。
在付出了郡主殿下终身吃鸡免费外加奉上一些“小心意”的惨痛代价之后，少女满意离去，陆弦终于能站起来了。
“凉的，郡主了不起啊，总有一天小爷非让你试试被别人坐身上的滋味！”陆弦揉了揉酸痛的腰，心里酸楚，越想越气。
柔软是真的，羞辱也是。
掌柜的宽慰了他几句并许诺了本月最佳员工头衔。
虽然陆弦目前的身份是个跑堂的，可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干一辈子。至于想干什么，他也不清楚，反正想让爷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我呸！
陆弦的父亲是个读书人。
屡第不中，屡败屡战的那种。
为了方便赶考将老家的祖宅都变卖了，拖家带口的在京城的泥脚巷里长租。
如果按读书时长和读书多寡来划分三六九等的话，陆老爹应当是当朝三品大员，而现今的首辅阁下应该是他的门房。
可惜这个世界最不值钱的就是如果。
陆弦七岁丧母，十三岁时父亲肺痨病重，临终前陆父紧紧抓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陆弦回答他说，“好”。
两个人谁也没提功名的事。
将父亲安葬之后，陆弦便欠了停仙居的安掌柜不少银子，便顺理成章的在他店里干活，刚开始年纪小只能在厨房打杂，两年后的今天已经能胜任店里最考验人的工作——跑堂了。
也许是酒楼的伙食比较好，这两年陆宽长高了不少，加上遗传自母亲的眉清目秀，后厨帮工葛大娘的女儿小瑾来帮她娘洗碗的时候时常偷看他。
可陆弦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心思全都沉浸在寻仙访狐的传奇志异中。
陆弦自幼机敏聪慧，只可惜不爱看经世之学圣人教诲，偏爱看那些神神叨叨，山鬼野怪之类的杂书。任陆父哄他吼他打他，就差求他了，也不能让他把热切沉醉的目光给转移到治学经典上。
久而久之，陆父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是每次遇见常来他家门口转悠，那神出鬼没的私书贩子，总是要拿起扫帚，撵起来就是半条街。
陆弦在酒楼干活，每天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少客人，也曾听闻过有关修行者的传闻。可是那些山门地点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拎着猪头怕是都找不到庙门。
摸了摸口袋，自己连买个猪头的钱都要凑上一凑，不禁哀叹，“这他凉的没法过了。”
这天下午，陆弦晚班，刚走到店门口就看见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对着点头哈腰的掌柜嘱咐着什么，见到陆弦过来了，掌柜眼前一亮：“正好，有个差事要你走一趟。”
原来那人是靖王府的候管家，靖王是祁朝皇帝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五六岁，刚开府建牙不久。
“混元无极宫选中了我们家王爷入山门！”侯管家傲然道。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混元无极宫，这名字一听就是大门派！”
“侯大管家，这个什么无极宫是干什么的？”
侯管家瞪了那人一眼：“天子脚下，皇城根上。怎么有你这种乡巴佬？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混元无极宫都不知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讪讪一笑，心里腹诽道，“你他凉的估计也是刚知道，还嘲讽起我们来了。”
侯管家清了清嗓子，“那我就仁慈的告诉你们，这天上有仙人大家都知道吧？”
大家纷纷点头，“知道知道。”
陆弦也不住点头，他听得最仔细，生怕漏掉每一个字。
“世上有七大仙门，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分别是：
混元无极宫
太乙宣阳宫
大衍剑宗
乾元真武门
......剩下的忘了，反正！咱们凡间之所以风调雨顺，鲜有天灾都是他们的功劳，神仙老爷们住在云彩上监察世间万物，辛苦的要死。
所以偶尔也需要从人间选取出类拔萃的仙苗种子传承仙法，分担事务。咱们的靖王殿下就被选中了，这是多少辈子不曾有的喜事，咱们大祁以后也出仙师啦！”
众人欢呼，一时间奔走相告，热闹非凡。
侯管家用手帕擦了擦嘴巴，不耐烦道：“这石锅珍珠鸡还没好？急等着走呢。”
“来了来了，小陆到厨房端出来跟侯管家走！”
陆弦兴奋的应了一声便向后厨跑去，本来这种送外卖的活他是最讨厌的，路远还累，这次可不一样，是给准仙师送去，没准殿下一高兴把他也带去了呢。
想到这里，陆弦走的更有劲了，简直要端着菜肴走到天上。
不久后....
跟着侯管家进了靖王府。
真不愧是王爷府邸，白墙黑瓦的拱门，成群的楼阁矗立在远处，太阳照在琉璃瓦上褶褶生辉，晃得人无法直视。
候管家在前面引路，穿过深青色的长廊，绕到假山瀑布前面，就看到一片小湖，湖中心的小亭子里坐着几个人。
“把好吃的全吃一遍，仙门规矩大，怕是不能带太多东西......”其中一人身着蟒服头戴金冠，气度雍容，正说着话。
陆弦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站在旁边寻思着怎么开口。
旁边一人见他不动，便喝道：“钱没给吗！怎么还不走？”
侯管家在旁边连连道：“给了给了。”
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然后他就走了......
出了靖王府，陆弦陷入了沉思。
自己早已暗下决心，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怎么事到临头连开口求人都做不到？
回到酒楼继续干活？
三五年后感动掌柜的，捏着鼻子娶了他的傻闺女，一二十年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老东西药死继承酒楼，然后生几个娃娃鞭策他们好好读书，争取当上大官？
想到自己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人生，陆弦不禁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差点当街哭出声来。
心里沮丧便无心立刻回去干活。
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就走到护城河边，河上有一座石桥。陆弦正要上桥，突然一个壮汉捏住了他的衣襟‘’
“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
小桥上车水马龙，叫卖声，骡马声交汇在一起，几乎让人听不太清对面在说什么。
陆弦已经在这站了半个时辰，若不是见这大汉豹头环眼说话跟打雷似的，像个匪类。以陆弦的性子，早就开骂了。
大汉作易师打扮，竭力向陆弦推销修仙典籍，按他说的，每本都是孤本，只要练了就能飞天遁地，笑傲江湖，走上人生巅峰。
陆弦偷偷打了个哈欠，这些桥段，自个从小看的话本里不知道演绎了多少遍。
陆弦百无聊赖，目光四处游走，注意到大汉布兜里有一个签筒，心中一动便道：“小子天资浅薄，担不起仙长厚爱。这样，我抽个命签行了吧，钱我照给。”
大汉脸色一僵。捂住口袋道：“这签没什么好抽的，给你算一卦得了？”
有生意不做？陆弦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江湖骗子，心里被勾起兴致
“我只抽签，你说多少钱吧。”
大汉无奈：“我这摇出来的签极准，摇签的人必有奇遇可下场都不太好，全死了！”
陆弦闻言自嘲一笑，正色道：“我有手有脚，哪里都饿不死，可也仅此而已。我不用算也知道自己的命运，只要能改变命运，死了也愿意。”
大汉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不做声，默默把签筒捧出来伸到陆弦面前。
陆弦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只是随意之举，自己也没真信，可望着黑黝黝的签筒，竟生出几分忐忑。
慢慢的摇着签筒，陆弦的视线有些恍惚。
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希望的呢？
眼前浮现起母亲下葬的时候，父亲青白的脸。
想起父子二人围着木桌数着那些数目稀少的碎银和铜板的情景，那是父亲写秽文发了横财。
原来自己记得这么清楚。
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
这么多年想要竭力挣脱的歉疚。
啪嗒，一个黑色的长签落在陆弦的脚面上，陆弦弯腰拾起，上面赫然写着：上上大吉！
大汉目瞪口呆，他凉的，这什么运气？！这邪门的签筒到自己手上还从来没有过中等往上的签。这小子就摇出来了？
陆弦捏着签字，他在看背面的解文。
上面写这几个词：孤山，星海，鲸来。
最后竟是一副粗劣而精巧的小画儿：简笔的小人背负着大山，作埋头苦行状！
陆弦心跳加速，搬山之人！可不就是仙吗？！
大汉凑过来正要观看，陆弦一把将木签插在裤腰带上。
“多少钱，签子也要了！”
大汉哑然，霎时间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从他身上消褪。
“不要钱，我不沾这因果，反正签筒签子永远不会少，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深深看了陆弦一眼，大汉转身走进人群中。
陆弦原地踌躇片刻，也转身离开。
陆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好像后面有人追着一般，尽管告诉自己要冷静，最终还是跑了起来。
造化，天大的造化，而且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一溜烟的跑到自己的小院，关上门。内心火热全然忘记自己去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属于翘班了。
他抽出木签，看着上面的谒语，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是的，他已经解出签上的内容了。
城郊就有一座山，人称小孤山，山下碧水环绕，白天也雾气腾腾。只是怪异阴寒，据说是古时的战场，阴魂盘桓不肯离去。平时都没人去那边游玩，陆弦小时候去过一次，回来就发烧。
这种事多了，渐渐的被传为死者亡灵盘踞之地，平日过路的行商旅人都知道要绕道走。
星海鲸来有仙，虽然不知道鲸来是还是意思，但是晚上就能找到仙人总没错。
陆弦激动起来，抓住桌子上的茶壶，将里面的凉茶一饮而尽。坐在地面感受着沁人的寒意，渐渐冷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