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上京还未脱暑,正是三伏天的时节,连枝头叫唤的夏蝉也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卖力地嘶吼着,给人带来的就不同于幽径庭深中的丝丝禅意。
只是燥,难言的燥。
文攸君执了执刚从砚台中点过的羊毫,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张洁白平滑的宣纸,似乎是想写点什么。
可她沉思良久,还用笔端轻轻点了点额头,久到墨汁都一滴滴糊在纸上晕成一团了,才烦躁地揉了揉眼前的废纸,重新摊开一张,落笔写下一个“问居楼”来。
接着,她又一笔一划地勾写了几个名字:云帝、新派、保守派、玉竹、俞远之、叶苓……
想了想,她又在问居楼的后面打了个括号写到:保皇党,箭头直指云帝,旋即想到什么,在箭头旁打了个问号。
很快,纸上充满了她密密麻麻勾画的关系脉络图。
写到最后,她顿了顿笔尖,却还是写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长欢。
前世不曾注意过,长欢不仅和那俞远之是旧识,还相交甚笃,又同时是最早的那批被打压的新派后裔……
会不会早期新派复起这事,也有他的手笔呢?
文攸君被她脑子一热冲出来的念想惊住了,摇了摇头,还是轻轻提笔划去了他的名字。
……
却说叶苓,自上次在花楼逮人不成扑空后,他爹就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
“我特地请示你娘把此事交予你去办,为的就是让你这个没出息的好歹也立个功劳挂个闲职,等我和你娘百年之后顾不上你了,你还好歹能有个地方能安身立命。”
“可你倒好,眼睁睁的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给跑了?你这样的性子,比之文家那个纨绔子也好不了多少,竟是还瞧不上人家?”
听她爹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只觉得脑仁子都是疼的,更别提他还提到了她讨厌的文攸君。
听到这里,她蹙眉,烦躁地摆了摆手。
“你一个夫道人家能懂什么?她文攸君没出息那都是她自找的!怎么配和我比?行了行了,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我自己会看着办的,您老就少操心了,啊?”
“叶苓!”她爹恼了,拍了拍桌子,“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是你爹!”
叶苓没再理他,转身就出了门。
她看不上她爹,一向都是。
她爹出身问居楼,本只是她娘的侍郎而已。然则使了不知什么手段让她娘宠妾灭君,立了他这个卑贱的男人为主君。
她厌恶他,厌恶别人提起她时会说,看,那是个妾生女。
出了府门,她茫然地漫步在大街上。本想找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姐妹去茶楼看戏,却是被眼前热闹的人群吸引住了。
只见原本在大道两旁的摊点小贩都不自觉停了下来,交头接耳的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
见来人就要经过这边,她忙往一边退开,就听到离他近的几个卖菜的老大爷在窃窃私语。
“那是谁家的公子,好生气派!”
“嘁,这样抛头露面的男人,指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你傻了吧?这你都不知道?那可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如今正得圣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男人当官,稀奇得很!”
“你才傻了呢!男子能做官么?我看怕不是和那老皇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呔,刘老二你不要命了?这话你都敢说,仔细你的脑袋!”
这世道便是如此,男人对男人的敌意有时比女人对男人的成见都大。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呢?
她略微消化了下几人的对话,心下了然。诚如他们所言,这是本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男官,名唤言九。本是靠着男扮女装混进了科举,后来扶摇直上,能力突出,直到身份败露。云帝赏识他,竟是不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还让他名正言顺地替补上了大理寺的空缺。
她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倒也不是因为她关注政事,而是她正好在大理寺任职。虽然只是底层的官员,对里面的弯弯绕绕却是再清楚不过。
原来的大理寺卿因参与新派被革职下狱,她娘的一个学生正是从大理寺少卿升上来的新任大理寺卿,这才有了空缺。
那是她娘时常挂在嘴边念叨的别人家的孩子,年少有为,也是她娘所有学生中最优秀出息的一个。她娘每次都拿来当正面教材来教育自己不说,还把自己托付给了人家门下。
而云帝这一举动,不止是出于惜才之心,更是意在安抚民心。我朝建朝不过百年,前朝尚还是以男子为尊,还有相当一部分前朝的余孽在各处暗伏,根基极其不稳。
但到底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女尊国度的男官,着实还是很稀罕的,她也不禁对来人好奇了起来。
那人没坐小轿,大大方方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个打马的侍卫,意气风发的样子很是打眼。
旁边不断有类似的言语传出,有的声音不加以掩饰,好像是要刻意说与人听似的。他却是恍若未闻,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趋使着他的马儿缓缓地行驶在大道上。
此刻言九的心中其实并不平静。自他重生以来,借着先天的优势,他躲过了很多祸端。没成想改变的东西不多,这个世界似乎总会按既定的轨迹重整着。
前世他不过是言家可有可无的庶子,自小被养在乡下的别庄。后来好不容易到了快说亲的年纪家里人才想起他把他调回,迎接他的却是被拐问居楼三年家中无人问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娘觉得他毁了声名,就算知道他的所在也不愿再来寻回他,多么可笑?
更可笑的事还在后边,之后他们又把他找了回来,替了嫡长子的婚约,嫁给了那个败落文府的嫡长女文攸君。
这辈子他重生在幼时还未被主君陷害母亲厌弃的时候,他先发制人,反让嫡系一支先失了宠,借着预知先机的能力解决了他娘在政事上的诸多难题,在言府站住了脚跟。
他娘的主君这次竟还想用上一世雇人将他掳走发卖毁他声名的手段,却是被他躲过,变成自食其果害了自己的儿子。
照理说文府在这个时候也该败落了,婚约应该轮不到他头上就会被他娘搪塞过去才是,却没曾想如今的候府竟是风头大盛犹胜从前,婚约到底是落在了他头上。
而他因为把嫡兄拉了下来,反倒是代替了那人前世的宿命成为了本朝的第一个男官。
路过问居楼时,他神思飘远,想起一桩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