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一天清晨醒来,街上到处都是冰冷的尸体。
我试着翻动躺在地上的阿耶,但太沉了,我实在是翻不动。
我叫了两声,他没有回答,我只当他睡着了。
我尝试着站立起来,但有些吃力,因为整个大地都在晃动。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想去寻找阿娘。
我找到了她。
她离我其实并不远,但我却感觉好像走了很久。她安详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身上压着一块大石板,脸上落满了灰。
阿娘最爱干净了!
我要帮她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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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好像有一阵马蹄声。
我抬头,看见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骑着马往这边奔来。
有救了!阿耶阿娘有救了!
我挥动着双臂,试着叫他,奇怪的是,我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只能呆呆地望着,望着他从我身边飞快地掠过。
直到身影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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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巡(字承明,穆国长乐郡太守,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凝视着郡治议事堂里摆放的沙盘,眉梢紧锁,正思考着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对岸敌军。
整个议事堂坐北朝南,大门敞开,八扇直棂窗浸入几段徐徐的光影。北墙之下为郡守办公之用,其下左右两边各有六把椅子,椅子中间安置有五张方桌,桌上有茶。
“承明老兄,你说这仗可怎么打啊?”庞措(字兴布,穆国从四品上宣威将军)兜鍪(dōu móu,即头盔)夹在腰间,甩着一脸髭髯(zī rán)径直走进议事堂。
后面跟着的冯无疾(字伯康,穆国从四品下明威将军)站立在门口,行礼道:“百里将军。”
“西岸防御长城修得如何?”百里巡一面问着同袍二十多年的战友,一面挥手示意冯无疾进来。
庞措走过来端起茶杯,坐下嘬了一口。
“别提了。夏初始建,还没修个多少哩,大河突然就泛滥,冲毁了大半。我寻思着这大河十来年没动静,怎么个今年就涨大水了呢?秋季正当农忙,十里八乡的都在田地里忙活,找不到人,咱们这点兵,又得加固城墙,又得运石料,前前后后修了十来里(约六点六三公里),连不成片儿,跟没修啊,没多大区别。”
百里巡交叉起双手,深吸一口气。
“庞将军所言甚是。秋季本是农忙时节,若征召百姓修筑长城,则粮食不足以养军拒敌。即便我全军放弃加固城墙而去修筑长城,单凭往来二百余里(约一百一十公里)自中古山脉运送石料,这兵力实在捉襟见肘啊。况河西、南平二郡长城目前尚无影踪,即便长乐郡长城已然完工且固如泰山,自北向南未成一体,那也是形同虚设,空费人力啊。”冯无疾说道。
此人身形消瘦,面色沉稳,心思细腻,说话行事总藏人身后。百里巡始终是捉摸不透他,更因其本非穆国之人,心里并不太放心。
“要我说啊,这防御长城早就该修了,三十多年间不知有多少机会,何至于拖到现在······”
百里巡朝他那儿看了一眼。
庞措及时住了嘴,不再非议国政。
穆国地处河西平原,西起中古山脉,东临大河。昔年为避免铖(chéng)朝猜忌,挑起莫名事端,以维护两国同盟,历代穆国国君都未曾在大河西岸修筑过任何防御工事。
而今铖朝实力陡增,使得两国国力制约彻底失衡,盟约的主导权也就自然而然滑向了铖朝的手中。一旦其外交策略转向,所谓“盟约”顷刻就成一张废纸。而留给政治、军事、外交准备严重不足的穆国,只剩下了被动。
“如今局势危急,仗不好打也得打,特设四个军政合一的郡,就是为了今天。”百里巡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安放沙盘的桌案上,“在还未接到朝廷派遣大将军统领整体对铖朝战争前,守好我等之地界,绝不让任何敌卒跨过长乐郡的土地,威胁王上安危。兴布、伯康,你们来说说如今有何应对之策。”
庞措起身,同冯无疾一道围在沙盘前。
沙盘的布局非常简单:一条沟壑代表大河,将东岸的铖朝与西岸的穆国隔开。
“河东府收编了犬狄(对北荒草原人的蔑称),战力最强,人数嘛,保守估计也有十来万,无论是牵制还是功伐,上漠、河西二郡(长乐郡以北两郡)多半分身乏术,南平郡(长乐郡以南)紧邻墉国,遏制南面通道,轻易不敢调兵。铖朝蒲州(大河以东,与长乐郡相对)那十万大军要是真扑过来呀,咱谁也指望不了。长乐郡所辖兵力只有两万五千人,加上训练的民兵,能有个三万五也就不错了,若出城迎那敌国十万常备军,委实够呛的。不如固守长乐城,放弃西岸。”
“我赞同庞将军所言。”冯无疾说道:“长乐郡所辖西岸六十余里(约三十三公里),秋季枯水,致河道收窄,至少有四处骑兵淌水便能登陆,我军若分散拒敌恐为不济,加之长城未及相连,形同虚设。况且长乐城储粮至少能撑一年半之久,固守城池应是良策。”
“二位所言非虚,不过我所虑之事,还远不止如此。”
百里巡见二人稍有疑惑,便伸手在沙盘上比划开来,“正如庞兴布所言,一旦战事起,其余三郡都将无暇分身。此时蒲州大军扑来,见我军固守,若敌军不攻长乐反而绕城直取国都,该怎么办?”
冯无疾细想,这长乐城与河西、南平之间除了几处望楼、堡垒,和几座小城之外,实在太过空旷。而长乐城距柏禹又最近,且紧邻蒲州,敌军若绕城直取国都确实不无可能。回援便有失城覆灭之危,固守又陷王上于危难之中,着实两难啊。
“这不可能,必然是引我等出城的幌子!”庞措打断了冯无疾的思路,自信满满地回答。
“哦?何以见得?”百里巡问道。
“敌军若真要取柏禹,必然要分兵包围长乐,以防咱们袭扰甚至断了他们的补给线,至于南边儿还得提防南平郡悄悄回援,剩下的蒲州军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国都柏禹即使常备军也有六万,且城池高大坚固。要想动柏禹,绝无可能。”
“亏你还执掌着斥候营。”百里巡说道:“你可别忘了,我国东部边境之威胁主要来自敌国五路大军中的河东府与蒲州两路,而自蒲州往东南方向走,可还有宁安与胜州两路大军啊。这两路短时间至少能集结三十万人,且距离并不算太遥远,若是急行军,不出五日,便能出现在穆国边界,加上蒲州十万,你说动得了柏禹吗?”
我怎把这茬给忘了,庞措心里想着,气得直跺脚,一只手摊开,着急地说道:“照此分析,左右都不行,那穆国,岂不是只有坐等灭国啊?!”
“那得看敌国的战略意图,究竟是要灭国还是只侵吞领土。”冯无疾冷静地分析:“铖朝疆域于我五倍之余,国力强盛,单论军力,灭国未尝不可。但周边诸国应是不能允许铖朝实力如此这般扩充。”
“伯康之言有理。不过我等如何分析,终究只是猜测,要想弄清其真实意图,关键点就要看宁安、胜州两路大军的调动情况,一旦这两路动起来,穆国诚危矣!”百里巡随即下令:“宣威将军庞措!”
庞措赶忙带上兜鍪,站立听令。
“将蒲州的斥候分为两队,一队自蒲州外围沿路探听宁安、胜州大军动向、粮草调配情况,是否往蒲州方向集结,务必弄清楚敌国战略意图,一日三报。另一队继续探听蒲州、河东府大军动向,同样一日三报。其余本部兵马全力将西岸的石料即刻运回长乐城作守城之用。三日之内,”百里巡右手握拳状,拇指按住伸出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我要知晓敌军的战略意图,以及我们的对手是谁。”
“唯!”庞措正转身要走。
“庞兴布!”百里巡突然叫住他,“自今日起算战时,不得饮酒!”
“你这也···”
“谁知道敌军什么时候杀过来,喝醉了酒,那便谁来领军?”
庞措心里纠结一番,勉强无奈地答应:“唯。”他极少见到百里巡一脸如此担忧之状。说罢转身离开了议事堂。
“伯康,你派人继续将剩下的北门和西门外同样新筑一道简易瓮城。另外用夯土重新把四个城隅加实起来,尤其年久失修的东北城隅。其上的四个角楼都全部改建成床弩,多造些累答、木檑等以阻敌人登城之用。传令古安化(古茂,字子飏,穆国正五品下安化将军)先征召一批五千人的百姓以备守城之需。告知孔郡丞(孔墨,字文然,穆国长乐郡郡丞),多收集一些干芦苇、松柴、松油等可燃之物,再按市场价收购城内多余的粮食屯放于尤乐仓与大丰仓,派人把守。无论敌军战略意图如何,先做好持久守城准备。”
“唯!”
“伯康。”冯无疾转身走正要离去,亦为百里巡叫住。
“将军可还有吩咐?”
“吾一直心有一惑,无关战事,伯康可否告知?”
“将军但问。”
“你天资聪颖,状元入仕,长于治国。留在柏禹,必有宰辅之为。为何自请入行伍,远离妻儿,来这尸骸遍野的战场?要知道,敌国强盛,边境将领可没一个好过的。”
冯无疾闻言面色稍解,答道:“与其在柏禹做一埋头案牍的柔弱书生,拨弄权势富贵,倒不如披甲持戈,于边境为我穆国扫清忧患,战死沙场来得痛快。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出自唐杨炯《从军行》)。”
“然你本非穆人,又何苦捐躯于他乡?”
冯无疾听出了话外之音,随后答曰:“我自幼便因战乱而失双亲,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受尽了战争之苦。流落于穆国,幸得阿耶阿娘收留。”
话到此处,冯无疾似有哽咽,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阿耶阿娘俱是边地农民,心地善良,膝下另有二姊弟嗷嗷待哺,知我读书似渴,不顾家境飘摇,依然坚持供我于私塾。我这一生,虽不生于斯,然所亲所念皆源于斯,无外乎是他乡还是故乡,此心安处是吾乡(出自宋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感念穆国之幸,有儿郎为之如此啊!”百里巡感慨。
“为国尽忠,自是本分。将军若无事相问,我便依令行事去了。”
百里巡摆手,“去吧。”
“唯。”冯无疾行礼倒退几步,转身离去了。
“他乡,故乡。”
望着议事堂外阴暗的秋色,笼罩在河西平原上空的阴霾,似乎又多了一层叵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