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飞来一箭,径直射穿了将军的脑袋。
我喊着他的名字,好像他还能活过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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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他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弟兄们都在看着我,眼里透露着沮丧和彷徨。
我同样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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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一会,
我只能诚实地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这里是我们的家,也始终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房子,每一砖,每一瓦。
我抬头望着他们,老话说得好啊,生在哪儿,葬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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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带着弟兄们冲下了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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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虽给百里巡分配了宅地,但除了长子百里钊(字敬勉,庞措下属一骑将)外,其余家眷尽在柏禹,当然也只能在柏禹。故此平日便住在郡治议事堂后的居室之内,闲置的空地上也没有新盖房屋。
一日后夜里,百里巡正伏案看着“兵圣”所著之《齐安武略》。说来也怪,案头上另一本则是“武圣”所著的《修烈兵法》。
突然听见回廊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百里巡当即眉头一紧,左手无奈地撑着脑袋,长叹一声。
庞措直接推门进来,百里巡顺手便将手上的《齐安武略》朝他扔了过去。
庞措立时往后一退,躲了开来,“承明老兄,这是何意啊?”
“大晚上的不敲门,推门你便进我居室,诶你讲点儿礼成不成?”
“嘿嘿,咱哥俩一同打了二十多年仗,管那些个礼数作甚!况且嫂夫人又不在这,莫非你还有别个小娘子藏于此处不成?”
百里巡一急,随手又将《修烈兵法》扔了过去。
庞措闪开,也没扔中。
这死胖子还挺灵活。百里巡右手扶了扶脖子后颈,正襟而坐问道:“大晚上的,所来何事?”
“之前撒出去的儿郎们传来消息。”
“宁安、胜州方向可有动作?”
“尚无任何动作。”
沉思一会儿,百里巡接着又问:“那蒲州、河东府呢?谁人领军?”
“蒲州为雷晋(字公升,铖朝从三品宁远将军)领军,河东府为韩士征(字令雄,铖朝朝元都护,从三品),都是当地驻军将领,没多大悬念。总领军为独孤让(字子谦,铖朝正三品征云大将军,宁安十二卫大将军之左武卫),宁安左武卫。河东府与蒲州大军已集结完毕,估摸着这两日便要动身。唯一奇怪的是,河东府有五千骑兵劲直往北方奔去了,意图我实在想不明白。”
“往北方?”百里巡思索片刻,“罢了,既是往北荒草原去了,那便与我等无关。河东府与蒲州大军都已集结,宁安、胜州这两路此时竟还未有动作,看来是并无灭国之意了。”
“那不正合了咱们的意,只消专心对付河东府、蒲州这两路啊,便是妥当了!”
“此时还不可轻易下结论。”
“那你的意思······?”
“我在想,既是不打算灭国,那这西岸四郡中的哪一郡会最先被咬呢?”
“我替你琢磨琢磨啊,这上漠、河西紧邻的是河东府,单凭河东府一口气怎么着也吃不了两个郡。南平与蒲州又不相邻,既是攻城略地,没必要跨那么老远,那剩下的就只有······”
“就只有咱们了。若是拿下长乐,便可对柏禹构成直接威胁,只需一战之攻就可逼迫王上割地。”
“长乐也算柏禹门户,一旦失守,确能起到震慑之威。不过,只要柏禹援军一到,长乐之危自然也就化解了。”庞措稍显轻松地说道。
“我看未必。一旦敌国意图非为灭国,而是索地,那柏禹援军或许······”百里巡眉头一紧,一种不安烙在了脸上。
“你意思是柏禹不会来援军?为何啊?放着好好的土地难道,不要啦?”庞措不解。
“其一,柏禹守军乃王上精锐,打完可就全完了,王上断不会轻易冒险。其二,即便柏禹来援。蒲州大军要是啃不动我等了,也必然会从其它几路调军。你想想,敌国皇帝岂能容忍铖朝大军在穆国折戟?”
百里巡越是分析,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到时双方兵力不断扩充,战事规模必然扩大,掠地之战就会打成灭国之战!而付出越大,所求回报亦会越大,届时于我国将大为不利。如今王上摆明了不想扩大战事,岂能兵援我等?”
“可长乐郡一旦失陷,整个柏禹东面将无任何依托啊!他王上不来援军难道不怕敌人打到都城来?”
“当然会来!长乐郡失陷之后,王上援军就会出现,接下来便是两军对垒,开始议和。如此穆国损失才会最小。”
“损失最小?你这话简直匪夷所思,我实难以认同,我不信王上如此轻而易举就将长乐拱手相让!”
百里巡直起身来:“战事临近,一触即发。宁安、胜州两处大军仍然按兵不动,这分明是敌国皇帝在暗示王上:我只要土地,不想灭国!而反观王上如今连统军大将都尚未派遣,内心怕是早已应允了敌国皇帝,两国君王心照不宣已是如此!说不定使臣已经在暗中接触了!你当这是你打我闹的小儿嬉戏吗?这是帝王博弈啊!”
庞措汗毛直立,面色苍白,过了好一会而他才终于明白,在这场权力游戏的旋涡之中,整个长乐郡不过就是一枚棋子,任人摆弄,弃之也罢,无谓轻重。
“求援之信,我早已上禀,如今兵卒半个未到,这便已是最好的佐证。”百里巡怒色稍解,“议和割地之后,我国便能借此喘息之机来修筑长城,改善外交以盟他国。而这些都是现在所办不到的。你好生思量,穆国处西北边远之地,一旦伤筋动骨,国力骤减,那往后可还有外交可言啊?这虎狼之世谁还愿与偏远弱国结盟啊?”
“那咱们怎么办?坐以待毙咯?那还打他娘的什么仗!”说罢便将兜鍪狠掷于地上,“咣咣”两声,清脆作响。
须臾一会儿。
百里巡徐徐起身,走过来捡起掷于地上的兜鍪,“长乐城尚有近四万百姓两万将士生死性命依托于你我,王上不管,难道你我也不管?你方才说得可是什么鬼话!”说完,将兜鍪重重置于庞措胸前。
庞措自觉有些羞愧,接过兜鍪,行礼致歉道:“措方才失言,一时心急,口无遮拦,承明兄勿怪。”
“我与你多年交情,当知你心性。不过如今局势危急,今夜你我所论之事切莫为他人道也,以免军心动摇。”
“这你了解,如此大事,我怎敢到处一二。不过承明老兄,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除了拼死守城,你可还有良策?”百里巡反问。
庞措一时语塞:“那倒也是。”
“敌国这回打仗的由头是什么?”
“修筑长城,撕毁盟约,冒犯铖帝。”
又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倒打一耙。
“知道了,你好生下去歇息吧。”
庞措转身准备离去,回头本欲说点什么,但看着百里巡孤立的背影在烛影中怅然,心想:还是罢了。
不作多想,命运已将战争的洪流彻底引向了长乐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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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后早间,百里钊带着望楼传信来到议事堂。此人相貌端正,一袭甲胄英姿勃发,腰间佩戴着阿耶阿娘于弱冠之年赠与的卿禾玉(产于青丘,呈椭圆形,白玉中勾勒些许青色条纹),原本寄望儿郎平安,远离兵戈。
“父亲,城外望楼传信,敌军自西岸南面开始渡河。”
百里巡停下手中繁务,拿上兜鍪,大踏步走出议事堂,边走边问:“怎是你来报信?传令兵呢?”
“我自西岸巡视回来,恰好遇到了传令兵,便擅自带他来传信。”
“从哪个门回来的?床弩修筑如何?”
百里钊边急走跟着父亲脚步边说:“我自东门回来,只见东面城墙已建好了一座床弩,另一座冯将军在加紧建造。不过,父亲,瓮城修得是否未免太过简单,只在城门外延伸修了一道拐子墙而已,能起到作用吗?”
“时间紧迫,有拐子墙就不错了,至少敌人撞车暂时不能直接威胁城门。”同时心里暗忖,自己对于冯无疾的猜测,是不是错了。
百里巡跨上马:“传令鼓楼击鼓,告知全城做好战备!让古安化、庞措来东门见我!”说罢,骑马飞驰而去。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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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郡府衙在城池的西北角,百里巡往东出德政门径直穿过北市。因战火来临,城门早已封闭,整个北市显得比往常要冷清许多,街上行人很少,城中大半数壮年都在东北教场操练,街边泰康坊酒肆敞开的酒香散漫着无人问津的落寞。
骑马不一会便来到东城门下。
长乐城城墙为夯土版筑,东面城墙长约五百余丈(约一千五百米),城均高二丈五尺(约七米七),城基均宽近两丈(约六米),上部均宽约一丈五尺(约四米五),自内而观,也算让人安心。(长乐城结构部分参数参照宋台州城)
城隅处改制的床弩由两张大弓叠加而成,一前一后相对安置,以粗壮的绳索作弦,长枪为“箭”,射程大致近四百步(约六百米),比攻城用的投石机射程要远。放置于城隅,用来摧毁敌人的攻城器械,同时将城池的薄弱点转变为防御反击点。
百里巡自城门左边斜梯急走而上,这时庞措已经到了,正与卢亨(字季顺,长乐郡东城门守正)自女墙外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黑影在不断聚集。
卢亨为土生土长的长乐郡人,年逾五旬,脸上胡须已经染白,膝下二子皆殁于疆场。见郡守上来,行礼道:“见过百里将军!”庞措亦回过身来,“承明兄,昨晚睡得可好?”
“敌国近来可没打算让我睡得安生。”百里巡朝卢亨问道:“东墙最后两处破损可曾加固?水门如何?”
“将军放心,都加固了。水闸已放,敌人坏不了它!”
“卢老丈办事倒是让人安心啊。”
“那可不,我卢老四在长乐活了大半辈子,守这东门就好比守自己家的大门,哪能不上心啊,对不对啊,儿郎们?”卢亨冲着周边几个守城士卒喊道。
“对!”几个士卒扯着嗓子笑着回答,仿佛即将到来的战争与他们无关。
百里巡望着儿郎们精神高昂,倍感欣慰,神情略微舒畅:“卢老丈,冯无疾安在啊?”
“在东南角盯着建床弩呢。我这就去给将军请来?”百里巡点头后,卢亨屏退左右几个士卒,行礼转身便去了。
百里巡走近庞措。
“此为敌军先锋部队,有个四万上下。”庞措指着墙外说道,“主力大军自蒲州治所繁郡开拔,三五日便能到长乐城下,若是急行军,明日早上就能见到。”
“先锋领军何人?可有探到?”
“林执。只知此人原为河东府将领,现调到蒲州雷晋手下,其余便探不到了。如今东岸三州都查得紧,好些儿郎被抓了,以后再要深入探寻怕没那么容易了。”
此时,古茂已从教场赶来,奔上斜梯,喘着粗气行礼道:“百里将军,庞将军。”
百里巡问道:“子飏,长乐百姓操练的如何?”
“都是本地人,自小务农,大多都服过兵役,身体还算硬朗。一听是要守自己家园,操练起来个个儿精神。就是甲胄尚缺,尤其箭矢实在不足。前日我已报与孔郡丞处了。”
“如今器具各处告急,孔郡丞也没有办法。甲胄不足的话暂且先用头巾裹头皮革防身,至于箭矢,待到战时用累答看能否借些敌方的来用吧。另外,可还能再召五千百姓?”
还要再召?那不仅要扩大招募年龄,降低招募标准,还极有可能引起民怨啊。毕竟现在战事别说吃紧,更是尚未开始啊。
“能。”古茂还是应承下来。他希望能在上级面前有所表现。
正说着,冯无疾也小跑而来。
“伯康,你那儿准备如何啊?”
冯无疾行礼后答:“瓮城已全部修筑完毕,最薄弱的东北城隅亦夯实加固。只是器具不足,床弩如今只建得两座,还望将军恕罪。”
即便冯无疾如此努力自证,百里巡心中仍旧有些不安难以抹去。
“器具不足,非你之过。况你不到三日便筑完两道瓮城,两座床弩,如此神速,令人侧目,何罪之有啊。”
“就是,伯康老弟,这有啥好怪罪的,这些个物料都归孔财神管,孔财神的东西岂是你想拿多少,就能拿多少的?”庞措随即眼神瞥向古茂,“瞧见没?那儿还站着一个箭矢告急的。”
古茂闻言,只得无奈一笑。
“好个庞兴布,老远处就听见你在诋毁我了。”孔墨乃是年近七旬的老者,本为郡守,穆王因铖朝战事而改制四郡时,自请降为郡丞。多年治守长乐,颇有威望。此时正沿着阶梯徐徐而上。
百里巡推了庞措一把,说道:“瞧瞧你这张嘴,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把我等的财神爷扶上来赔罪!”
经百里巡提醒,庞措急忙下阶梯,“孔老丈,你可怎么来了?”伸手就去扶孔墨。
“刚去查完尤乐仓,听见备战之鼓,便过来看看。哪知刚到城门底下就听见你在嫌我悭吝。哎呦,可不敢劳烦庞将军扶我啊。”说罢连连摆手推开庞措。
几位将军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连冯无疾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庞措亦与孔墨相视开怀。
紧绷了多日的弦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该做的不该做的,长乐郡的将士们都做了。命运的双手正悍然扼住长乐人的咽喉,而长乐人并没有打算就此乖乖投降,他们眼神凶狠,正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在望不到头的黑暗中去找寻命运所在,然后愤然捏碎它的头颅。
欢笑之余,百里巡瞥了一眼远处敌方先锋部队,似乎看见一骑将策马直立,也正望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