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炎大陆中南部—熙朝安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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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峻正于家门外整理个人的作战装备,这已经是他三十年来在安义村遇到的第三次征兵了。
第一次征兵时,他尚未加冠,没能达到参战条件,所幸也就未能入伍,然而不料的是,他的阿耶却直接死在了那次征兵的战争之中。
第二次虽然成年,但当时朝廷为了缓解民怨,将从军年龄提高到了二十五岁,他亦算是躲过一劫。不过,这一回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因服役期间表现优异被认命为了队正,领着村儿里三十四个弟兄,去往高县报道。
虽说也服过一年兵役,可那会儿天下太平,没什么战事,在军营里活生生待了一年,根本就没上过战场。现在冷不丁突然要上前线,说心里不怵那是假的,何况眼下还有三十四个同村兄弟跟着。折了自己倒是无所谓,要是把同村兄弟搭进去,那该怎么办?把人从村里带出来,总还是要把人给带回去啊。
“东西带齐了吗?”
“差不多吧应该。”
“我给你看看啊,弓、横刀、稻米,稻米呢?你装哪儿了?”
“这不在这儿了嘛。”张峻指着腰间的袋子。
“磨刀石你带了没有?胡禄里箭矢够不够啊?”
“昨晚才检查了,难不成大早上就没了?”
“哦。马上入冬了,衣裳要不再拿两件?”
“啰嗦,尽瞎操心。”
“那我再去给你拿两张饼,万一路上饿着。”
“拿什么拿,不用。”
“什么不用,走这么远路,不多带点干粮怎么成?”
“行了行了,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山戏水啊,带那么多我还怎么赶路啊。”
“哦!你还知道你是去打仗啊!”
“不是,你冲我嚷嚷干嘛?你当是我想去啊!”
四娘怔怔地伫立在那儿,泪水旋即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她也不想在这送行的时刻又吵起架来,她将头瞥向一边忍住不发一语,怕再多说一句话,眼泪就止不住真流了出来。
张峻其实也知道四娘是为他好,但他心里也烦啊,这马上就要整装上战场了,天老爷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到了军营,吃食就是朝廷供给了,用不着带那么多。”张峻劝慰道,语气温和了下来,他看着四娘的样子很是心疼。
而四娘眼睛仍然看向一边,故意不理他。
“好了,也就是四个蛮夷小国,能有什么事,说不定明年初就回来了呢。”
“要是明年初你还不回来,老娘就随便跟着哪个田舍汉跑了。”
“你敢,看老子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你看老娘敢不敢!”
“臭婆娘。”张峻揪了揪四娘的脸,一把拉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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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后,正巧碰到了宋裕,两人都是一身铁制的甲胄,裹着身前身后和手臂。
因常年战乱,熙朝是华炎大陆唯一一个准许私人制甲的国家,为的是能尽快出征。不过这种制度也导致了经常性的叛乱发生,尤其是灾荒年间。饥民们有刀有甲,自然火气也更大,这会儿熙朝东部的滑州就正在发生叛乱呢,只是熙朝的统治阶级却好像并没有当一回事。
“老张,你去哪儿?不是村口集合吗?”
“我去村正那儿拿公验,得交到县里去,不然怎么离开高县去新平郡军营啊。”
“哦。”宋裕过来跟张峻并排走着。
“还想着安生过日子呢,没想到啊这一天还是来了。这世道,连年战乱,什么时候得是个头啊。”
“怎么,你不想,趁此机会,打仗立功?”
“什么?立功?”张峻停下了脚步,一脸严肃地看着宋裕,“你可知年年沙场征战,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
“……”
“有些话,哄哄婆娘也就算了,自己呐别信太真。”
“这我当然知道,可我现在……你是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
“咱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你那点事我岂能不知因为九娘,对吧?”
“……”
“直说了吧,九娘是县丞的女儿,当初不惜违抗父命执意也要嫁给你,为此跟家里大闹了一场,可谓是受尽了委屈。如今你想趁着这回打仗能立个功什么的,荣归村里也好跟九娘和她阿耶有个交代。但沙场凶险,哪那么容易啊。”
“跟咱比人家里也算大户,现在却随着我一田舍郎跑到这乡间受苦受累,你说我要是不干出点什么事,怎么对得起她啊。”宋裕长叹了一口气。
张峻搭着他的肩:“这事儿急不得,先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放心吧,但凡是好玉,哪里都藏不住,你难道忘了你当初是为何将名改成了‘裕’字的?”
“那怎能忘!”
“这不就得了!走嘞,老宋,陪我去村正那儿一趟?”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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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正家在村最北面的小山坡上。门外有一条石阶砌成的小路,蜿蜒曲折直达山坡底部。山坡底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周边漫山遍野的到处都是狗尾草、苦菜、牛膝等各种各样的野草。各种蚊虫在低矮的杂草间肆意穿梭,又或是聚集起来汇聚在半空中,挡人去路,很是讨厌。山间树林恰逢时节的换上了一身萧瑟的枯黄,梯田层层起伏,依旧热浪奔涌。眼下到处弥漫着蛙声、蟋蟀作响和意犹未尽的蝉鸣。
汪!汪汪!
还没靠近村正的院子,他家的狗便冲着张峻二人狂吠起来,吵闹个不停。
“这畜生见我就没过好脸色。”
“谁知道你之前干过什么缺德事儿,招它了呗。”宋裕打趣道。
“咱俩年轻的时候,缺德事儿可没少干过,可不记得招过这条畜生。再说了,哪件也没少过你啊?”
“所以说我本该年少有为的时候,全让你给耽搁了。”
“少来,你是被隔屋闫大娘家的小娘子给收了魂!可别赖我啊!”
“我···”宋裕起脚踢了过去,“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你还记得!”
张峻赶忙闪开,笑道:“行了,不打趣了啊,先忙正事儿。”边说边推开院儿里的木门,对着里面喊道:“村正!在家吗?我来拿公验了!”
汪!汪汪!村正家的狗咆哮着堵到了院门口,声音叫得更大了,一副要扑过来咬人的样子。
“这畜生还没玩了不是。”
“去!”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老者,五十多岁,穿着交领灰色窄袖,佝偻着背。
狗被主人骂后便悻悻地走到一边,趴在地上,不敢发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近山、德与你们来啦?快进来坐。”
“我俩来拿公验,拿了就得去村口集合,一会儿县里的团正要来领人。”
“不急,先进来再说。”说完村正孙恭寿(字翁叔)转身便进了屋。
村正像是有些奇怪,平常做事一板一眼刚正不阿的,今日依朝廷征召特来拿个公验却偏要我俩个进去,想必是有事。
张峻转头看了眼宋裕,宋裕耸了耸肩,小声说道:“怕是有事相求,你可还记得他最小的儿子与小川子同岁,今年亦是才加了冠。”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上次征兵,前后两个大儿子都死在了战场,现在就剩这个小的了。”
二人边小声说着边跟着进了们。
“来,快过来见过队正。”孙恭寿指着旁边的儿郎,让其过来拜见。
“延(孙延,字长嗣)见过队正。”
这个孙延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文文静静的,一看就知道是没怎么务过农活,身子骨十分单薄。毕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怪是不得村正这么心疼。
接着孙恭寿也弯腰行礼。
“孙老丈,这可使不得!”
“近山啊,这可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了!活到这把年纪,眼看要入土了,赶上这么个事,他要是回不来,你说往后的日子我可怎么活啊!我这一生勤勤恳恳地守着自己的本分,别怨我没有为国尽忠,我头两个儿子可是全折在了战场上,我实在不想这孙家最后一个儿郎也跟着他两位阿兄走了!这回出征你可是我们村的队正,我求你!我求你一定要把他安全带回来啊!”孙恭寿哭着求道,说着就跪在了地上。
“孙老丈,快起来,快起来!”宋裕赶忙过去抚着。
“阿耶,你别这样,当心身体!”孙延跟着也哭了起来。
“村正,折煞我了,这可使不得啊!”张峻也过去抚着。
“你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行行行,你快起来,我答应你还不成吗?”张峻最见不得别人这样哀求,他耳根子软,受不了,“村正,信我,我一定把你家儿郎给活着带回来!”
听到张峻保证,孙恭寿这才被他们抚着缓缓站了起来。
可答应是这样答应。他抬头看着宋裕,两人都是一脸五味杂陈。这战场的事,谁又能真的保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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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怒骑风,兵戟刀戈,寒气逼长空。”
高羽坐立在山坡高处,抚着古琴,唱着曾为故乡儿郎们出征时所谱写的乐曲。
他从未因为这些人要去攻打自己的故乡而感到过半点怨恨,他深知这与他们本人无关,他所见到的,至少安义村的人没有谁真的想做一个为战争癫狂的侵略者。眼前这些人让他想起了故乡出征的儿郎们,他们也一样会在战场上拼杀、流血,甚至是倒下,倒在那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异乡土壤。但,他们之间有一点是相通的,至少他们唯一的共同愿景,都是祈盼能够活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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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口,三十四个儿郎束甲整装待发,兵甲碰撞着。有人满怀山河激情,盼着能在沙场上建立功勋,好荣归故里;有人却心怀感伤,望着故乡的山水白云,希望多留些念想;有人则是一脸的茫然,在未知的未来面前显得格外彷徨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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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争相破北关,属豪杰,当翘勇,一诺生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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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峻清点着出征的同村弟兄,宋裕、曹柱、王慕川、还有孙延,他们站在队伍的前排,没有人知道眼前的路该怎么走,他们还在等待军令的到来。谁都会有害怕的时候,但这么多人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没有什么难关是克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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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娘妻子泣相拥,再中秋,明月共,乡城人已是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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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一定会回来的。”四娘拉着九娘的手,安慰道。祝二娘挽着五个孩子,注目瞭望着。活着回来成了全村人共同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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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马蹄声踏过,划破了沉寂。一骑将领着令旗骑马奔来,立在村口宣读着将令。
所有人屏息注视着。
“自即日起,你们便是定威将军于将军(于匡,字景治)麾下第八旅第十九团的将士!所有人!立即随我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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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出自唐杜甫《兵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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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峻隔着阴沉的薄暮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故乡,看着村口捂着嘴抽泣的四娘:但愿我还能够回来,不,我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