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问自己,亲手毁掉自己坚守的城池,会不会后悔?
仅仅为了,有时连自己都不曾相信的太平日子的到来。
我想了很久,依旧想不出答案。
突然,闹中有好多回忆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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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会儿刚打了胜仗。我们坐在塞外的荒漠里,吹着凛冽的北风,一边喝着浑浊的酒,一边大口吃着羊肉,鲜嫩多汁,肥油溢满了嘴。
我听见燃烧的干柴在烈火中噼啪作响,不知谁又打起了腰鼓,弟兄们搭着肩,唱着五音不全的调。
鬼哭狼嚎似的,
别提多欢敞了!
我就坐在他们旁边,不知不觉,眼睛浸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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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还是后悔了…
我直起身子,对着身边压缚着我的兵大喊:“杀了我!快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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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接下来五日的时间里,敌军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将长乐城东、城北、城南围住而已,典型的“围师必阙(出自春秋孙武《孙子兵法?军争篇》)”,没有任何新意。安营扎寨,修筑攻城器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然而,越是没有动作,越是让长乐城的将军们心里发麻。
这天夜里,百里巡、庞措、冯无疾几个守在东城门,干巴巴望着护城河外一片灯火阑珊。依然是庞措率先打破沉寂:“好几天过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城外边儿到底怎么打算的?”
“前前后后,百里将军已设想了敌军十多种攻城之法,而每种攻城之法,我们也有了应对之策。至于现如今这情形,或许敌军在等主力到来,然后一举攻城吧。”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啊。实在不行,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我带些人劫寨,试探试探?你说呢,百里老兄?”
“行了,你就不能安生点?”
五日以来,百里巡天天守在东门,总共睡了不足六个时辰,整个头晕沉沉的,无精打采。
“你手底下可是长乐郡仅有的五千骑兵。单论守城虽并无多大用处,一旦战场形势突变,驰援、奔袭、追杀、袭扰都得靠这五千骑兵,尚无目的,岂能贸然试探。”刚一说完,哈欠便冒了上来。
冯无疾看百里巡当着部下已难掩困顿,便劝道:“百里将军,此夜应同往常,不如还是回府衙歇息吧,此处交于我与庞将军便是。”
“敌军攻城在即,我岂能安眠,况我身为一郡太守······”
“承明老兄,你这几日天天在东门熬,才睡了几个时辰啊,要我说啊,你还是回去好好睡一晚,养足了精神再来守城。”
百里巡正要摆手,冯无疾亦再劝:“府衙离此骑马半刻不到,须臾便来,此处交我与庞将军守着,定然无恙。将军难道不信我与庞将军能守住这半刻?”
冯无疾这话反倒让百里巡有些不好回绝了,况且二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是困倦极了,总不能还未开战身体就先垮了。
“我看就这么着!来人,为百里将军牵马!”庞措对着左右大呼,走过来直接将百里巡架起。
百里巡并非是死守军纪礼仪执拗顽固之人,但凡别人说得对,也不会非要端着架子,否则也不能容庞措如此这般不敬,亦是因此,往往士卒将领也敢于在百里巡面前直言。
推脱一会儿,百里巡不再坚持,“行,那我回府衙歇息去了,此处便有劳二位。倘若任何异常,速速报我。”
“唯。”冯无疾说道。
“尽管放心,我与伯康老弟守着,你安心歇息吧!”
三人行礼作别,百里巡转身慢慢走近斜梯。转念一想,毕竟自己是郡守兼守城将军,方才面子还是有点挂不住的,为了让同袍战友留点儿记性,临下斜梯之前,乘其不备,好生踹了庞措屁股一脚。
庞措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喽。稳住重心后,赶忙左右转头瞧瞧四下有没有人看见。几个小卒余光瞥见了,忍住不敢笑。冯无疾倒是看见了,转过身背对着他,也算给了他面子。
庞措甩头,牙一狠:这个百里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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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夜晚百里巡睡得并不安生。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有一轮硕大的夕阳挂于天际,照耀出金色的光芒洒在城墙之上。他听见战马嘶鸣,看见旌旗当空,黄沙漫天。他迎着落日于城头奋战,浴血杀敌,领着众人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登城进攻。他高声呐喊,傲视城下那心惊胆裂的敌卒,仿佛胜利在手,无可撼动。突然,他眼前出现数百个由投石机扔过来的火球,在空中停留片刻,随即向他所在的城墙砸来。每一颗火球轰击城墙都引起惊天巨响,使得整个河西平原的大地都在颤抖。他费尽心思构筑的坚不可摧的防御体还没来得及喘息便瞬间倾塌。
百里巡惊醒,空荡的眼神还悬挂着从梦里带出来的恐惧。
然而从梦里带出来的,岂止是恐惧,还有一声惊雷伴随着建筑轰塌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梦,但随着接二连三的震动和屋外喊叫声传来,他才清醒过来:敌军已经开始进攻了!
幸好昨晚没有卸甲。百里巡戴上兜鍪冲门而出,先往府衙南面人员叫喊声的方向奔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沿路望见司法厅及州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时时还有石弹落下,掀起一阵砖瓦抛洒。到了南面,百里巡抓起一个在地上嚎哭的人,嚷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带着哭腔道:“孔郡丞,孔郡丞,才进厅里···厅!厅就塌了!”
“什么!”
百里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堆建筑倾倒之后剩下的残骸,冒起一阵沙尘,司户厅的牌匾竖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像极了墓碑!
百里巡惊愕地来不及反应,前面传令兵高喊着“百里将军!”跌跌撞撞地奔来。
“庞将军命我来报!敌军攻城!”传令兵喘着粗气,“另外,发现,发现矮种马!!!”
周围的一切仿佛突然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百里巡什么也听不见。他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暗桩他的斥候根本一直被铖朝玩弄于鼓掌之间,数日以来竟然连渠山人参战都探不出来!而他的整个防御计划原来都是朝着错误的方向进行!半晌回过神来后,大骂:“渠山人!这群矮子!!!他们竟然归降了铖朝?!”
所谓渠山人,原生活于穆国更加西北之处的却峰山系第三座山——渠山之上。曾建国周尧,首领自称徒灺(xiè)王。褐瞳,卷发呈深色,身材矮小约三尺(接近一米),尤其精于锻造器械。后于“第二次中原大战”间,遭周边六国联手灭国。如今族人散落,少有所踪,不料现在却成了铖朝同盟。
他现在终于明白石弹为何如此密集的投来:渠山人所造的投石机能携二百二十斤(约三百斤)石弹抛射达五百二十步(约八百米)!他的床弩根本拦不住!
“不好!”忽然间,百里巡再次醒悟,整个长乐城的重要守城器械是城池东面的两座床弩,不管是敌人的撞车还是填壕车,要想靠近城门就得拔掉床弩才行,其所在地必然会成为敌军火力集中的进攻点,而床弩之下的城隅是整个城池最薄弱处,尤其东北城隅!本想建床弩以此转守为攻,如今竟成了吸引敌军火力的靶子!
百里巡立即推开传令兵并抢走了他手里的马鞭,冲向战马,回头对着传令兵吼道:“马上去鼓楼擂鼓!传我军令!死战不退!”说罢,骑马冲向北市。
“唯!”
北市到处都是残垣断瓦,一片狼藉。泰康坊与华兰坊屋舍半数尽毁,街上妇孺、老叟乱窜,四下逃命,百里巡骑马飞奔时不知撞倒了几个。到处是散落的杂物、布料、箩筐,菜市的水果、蔬菜、鸡蛋都已被来往逃命的人踏得稀烂,叫喊声、哭嚎声、石弹击穿屋舍的声音不绝于耳,整座城市仿佛一瞬间坠入地狱一般。
百里巡知道各坊的武侯马上会组织百姓疏散和救援,而他心里挂念的是刚加固的东北城隅能不能抵挡石弹的冲击!想着庞措能否准确判断局势,当即拆毁床弩避免城隅成为火力主攻点!即便庞兴布想不到,冯无疾如此聪颖,一定能察觉啊!百里巡见北市人群乱窜,难以通过,便掉头北上,穿过一条街之后,刚好到达北城门。想沿着城墙下宽阔无人的大道往东城门迅速奔去。
然而,命运总是爱捉弄那些拼命想反抗它的人,它骄傲地将这些人玩弄于掌间,居高而下,盛气凌人,它才不在乎你有多么的拼命,多么的执着,多么的渴求胜利,它只是轻蔑一笑,然后默默翻掌,让你粉身碎骨,永不得安。
正是在百里巡面前,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东北城隅下突然冒起了一阵巨大沙尘,城墙终于耐受不住这无尽的捶打,墙体开始缓慢塌落,又激起更大的滚滚沙尘。百里巡眼睁睁地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东北城隅、他费心劳神构筑的防御体系在一瞬间轰然倾溃!
谁都知道城池一旦出现缺口意味着什么!他仿佛已经看到敌军正摩拳擦掌,冒着城墙之上的箭矢、滚石,欢呼着,叫喊着,往缺口杀来!他绝不能把长乐城拱手让给铖朝!将四万百姓置于敌人屠刀之下!
他正试图摆脱扼在咽喉的命运的双手!
“古茂!”他对着北城门大吼道。
“古子飏!”一连两声,终于将城门上望着东北城隅惊讶的古茂拉回了现实。
古茂探出城头往城下回答:“百里将军!”
“北门交给守正指挥!立即把你的教场儿郎全部拉去东北角!马上把缺口给我堵上!把城隅给我重新修起来!”百里巡撕扯着几近沙哑的嗓子吼道:“无论生死!不计代价!哪怕用你的尸体也要把缺口给我堵上!”
“唯!”古茂同样撕扯着嗓子回复后,便转身令人击鼓,召集士卒。
百里巡随即策马狂奔,若是东南城隅再塌,东面城墙就彻底垮了!
他沿路看见士卒便问:“庞措何在?庞措何在?”一直问到了东门下,看见东南城隅依然挺立,心里总算暂且安心了,随即他高声大吼:“庞措何在?!”一边吼着一边跑上斜梯。
“望楼传信!南门有敌军登城!庞将军赶往南门指挥拒敌!”回答的是卢亨。
“冯无疾呢?!”此时百里巡此时已经登上城头,大声咆哮着。冯无疾转身过来:“百里将军!”突然一发石弹从天而降,就在百里巡眼前,砸中冯无疾,连人带石直接轰到了城下的屋舍之中。
几番生死冲击,不断挑战着百里巡的神经,他脚步有些蹒跚,呼吸困难,全身血脉贲张,鼻血莫名流了出来,脑袋感到一阵眩晕,一下子站立不稳,幸得周边几个士卒连忙扶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意识才逐渐清醒了过来,还未及站立便大喊:“卢亨!”
“百里将军,卢老四在此!”
“南面床弩可拆毁?”
“冯将军,冯将军,已命人,拆啦!”卢亨已是带着哭腔回答。
百里巡连着吸了几口气,强行站起来,他还清楚自己是长乐郡的太守,战争还没有输,千锤百炼的沙场生涯使他不相信命运这次真的能把长乐郡拖到深渊,他还要指挥拒敌,打赢这次进攻这场战争,哪怕只剩他一人。他想象着胜利后还要与将士们痛饮的场景,一如往常那样,大醉酩酊。他扶着女墙往外望去,这时已经看见填壕车将护城河上填平了一段,一戴面具的骑将领着无数骑兵快速从护城河上被填平的地方奔流而过,不断往东门以北掠去,他们的目标都是一处——已经塌陷的东北城隅!
“古子飏!”
百里巡大惊!
他猛然抬头,但是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意中好似又看见前几日与他对望的骑将,不过,这次并非是一个人,其身边还有一个骑着矮种马的渠山人。百里巡知道,战争的胜负其实就是他们三个人的较量。
他会输吗?他要赢。
他正准备离去,组织东北城隅的激战。突然身体往后微微一倾,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听着周围人喊着“百里将军!”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百里巡倒在了他为之付出心血的长乐城头,鲜血自他脑后扩散开来,头上箭矢正中眉心,而末端剑羽上还能清晰的看见几缕白色的术法纹路在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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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国土上空巨大的沙漏开始翻转,长乐城的陷落,标志着这个西北小国的国祚已然进入了倒计时。